撰文
刘钝
杨振宁先生是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这一点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没有争议的;但是知道他能写一手漂亮中文文章的人,可能就没有知道他是诺贝尔奖得主的人多了。对于杨先生的语言艺术,无法体会中文奥妙的外国友人不须说,就是某些下笔不知所云的国人也难得其中三味。若干年前,我在读毕杨先生那篇美文后曾掩卷长叹:“那篇《邓稼先》,因为被收入初中语文课本而拥有比杨先生其他文章更多的读者。就此一点而言,他足以让众多科班出身的职业写手和大小编辑们汗颜——去国多年而全身心地浸淫于宇宙的奥秘,仍能如此生动自如地运用祖国语言,教科书的选编者算是有眼力。”[1]
如果说我这个门外汉少见多怪的话,可以请出几位专家来站台。年,百花文艺出版社搞了个《优雅的汉语》系列读本,受托选编现当代散文的是知名作家贾平凹,共有三十二篇美文入选,其中就有杨先生这篇《邓稼先》[2]。曾任香港、北京两地三联书店总编的李昕说:“杨先生是一位极有人文关怀的老知识分子……他的文章也写得漂亮,文字干净简洁,字里行间富于情感。”[3]著名思想家王元化说杨先生“对中国文化是有相当深入的理解的。这种理解,甚至超过了我们这里一些专业工作者。”[4]在港台等地享有盛名的电机专家兼散文作家陈之藩,读到杨先生的《美与物理学》后,夸赞其文“笔法遒练而明净,非常好看”,并说“现在您不独是为小‘众’,而是也为大‘众’写了。”[5]
借着为杨先生百年寿辰献贺的机会,我想谈一点阅读他的散文的感想。雾里看花,寒山远眺,终是一己之见。
家国情怀
我以为,另一篇可以编入中学语文课本的是《父亲和我》,文字之优美,感情之饱满,堪与朱自清的《背影》比肩。文中忆及当年杨老先生在昆明送子远行时的情景:
话别后我坐进很拥挤的公共汽车,起先还能从车窗往外看见父亲向我招手,几分钟后他即被拥挤的人群挤到远处去了。车中同去美国的同学很多,谈起话来,我的注意力即转移到飞行路线与气候变化等问题上去。等了一个多钟头,车始终没有发动。突然我旁边的一位美国人向我做手势,要我向窗外看:骤然间发现父亲原来还在那里等!他瘦削的身材,穿着长袍,额前头发已显斑白。看见他满面焦虑的样子,我忍了一早晨的热泪,一时逬发,不能自已。[6]
文中附有一张年摄于厦门鼓浪屿的照片,上面的小男孩脑门突出,身上的衣裤均显短小,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那是六岁多的杨振宁。三十多年后,年杨老先生飞赴日内瓦与分别多年的爱子团聚,临行前杨振宁三弟翻出这张照片,老先生却说:“不要带,不要带,那天我骂了振宁一顿,他很不高兴。”文中既没讲自己当年受责的原因,也没讲杨老先生见到旧照时的心情,寥寥数语,云淡风轻地勾画出父亲慈严兼备的特点,以及一个聪明淘气还颇有主见的小男孩的憨态。看到这里,语文老师可能会说了,这就是修辞中的映衬法:用作者自己的顽皮映衬父亲的行峻言厉;用父亲对旧照片的反应映衬他内心深处的舐犊之情。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更漂亮的修辞表现在后文,杨先生写道:
从年至年,我在美国已经生活了19年,包括了我成年的大部分时光。然而,决定申请入美国籍并不容易。我猜想,从大多数国家来的许多移民也都有同类问题。但是对一个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成长的人,作这样的决定尤其不容易。一方面,传统的中国文化根本就没有长期离开中国移居他国的观念。迁居别国曾一度被认为是彻底的背叛。另一方面,中国有过辉煌灿烂的文化。她近一百多年来所蒙受的屈辱和剥削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灵中都留下了极深的烙印。任何一个中国人都难以忘却这一百多年的历史。我父亲在年故去之前一直在北京和上海当数学教授。他曾在芝加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他游历甚广。但我知道,直到临终前,对于我的放弃故国,他在心底里的一角始终没有宽恕过我。[7]
这是文中令人动容的一段话,杨老先生的纯正、耿介与爱国之情跃然纸上。一些无良的网上段子手,居然抓住“始终没有宽恕过我”这句话,作为攻讦杨先生不忠不孝的口实,完全不懂得杨先生是在用映衬笔法书写父亲的伟大。实际上,包括杨武之先生在内的众多中国科学家,都不会认为立足于当代科学顶端的杨先生,在-70年代回国是明智之举;事实也证明,年富力强的杨先生在美国,为物理科学、为世界和平与中美两国人民的沟通、也为中国的国际地位,做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
如同中国古代的大儒,杨老先生心里的“家”与“国”是一体的,这一点在杨先生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年8月9日,杨老先生在日内瓦给杨振宁夫妇题字,写的是“每饭勿忘亲爱永,有生应感国恩宏。”年5月12日杨老先生去世后,杨先生的幼年玩伴与终身挚友熊秉明来信慰问,说你父亲虽已故去,他的血液仍在你身体内循环。杨先生补充道:“是的,我的身体里循环着的是父亲的血液,是中华文化的血液”。
年初,北京三联书店为杨先生《曙光集》出版举行的首发式上,时任中国科协名誉主席的周光召先生提议,既然《父亲和我》这样精彩,杨先生还应该写一篇《母亲和我》。其实杨先生此前已在多篇文章中谈到母亲,按照周先生的建议,杨先生很快完成了《母亲和我》,附在当年新加坡出版的《曙光集》繁体字版中。
这篇文章不长,但是同样饱含深情,以简洁的笔触勾画出一个勤劳、朴实、坚韧的中国女性的高大形象。文章一开始就说父亲留洋五年,母子相依为命,看到一些留学生回国后抛弃发妻,母亲曾与一位教中姐妹闲聊,说是一旦家境无法维持,就带着儿子去教堂“吃教”。虽然文化不高,母亲却十分重视孩子的教育,儿子四岁的时候就教他认字,五岁多的杨振宁已识得三千多个方块字。父亲回国后对母亲非常好,全家在清华园安顿下来后,身处众多受过高等教育的教授夫人中间,母亲的生活信条是管好家,少交际,不打牌,不惧艰苦,但求健康,很快在园中赢得治家有方的好声誉。成名后的杨先生曾将母亲接到瑞士、香港、美国东西海岸等地小住,母亲过得很开心,也弥补了杨先生多年来未能亲奉孝道的心结。年南开大学为他七十寿辰举办研讨会,杨先生在发言中忆及母亲的恩泽,忽然悲从中来,泣不成声,至今网上还可以见到记录了当时场景的视频。文章最后,杨先生以平和的语调概括了母亲的一生,也可视作对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中国母亲的赞美:
母亲出生于年的旧中国,没有受过学校教育,只念过一两年私塾。小时候她只有小名,和父亲结婚以后才取了一个正式的名字:罗孟华。她经历了20世纪中国社会的多种动乱,以镇静的、坚定不移的做人态度克服了一切困难。她是杨家的精神支柱,受到她的丈夫、她的子女和所有认识她的人的尊敬。[8]
熊秉明是数学家熊庆来先生的儿子,也是杨先生自幼相识的莫逆之交,后来成为著名的书法家与雕塑家。他们二人虽然在不同的领域工作,却有着许多共同的兴趣。父辈的情谊,清华园里的童年,留学海外的经历,对美在科学与艺术中的领会......,两人之间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年夏天,杨先生在伦敦看了马蒂斯与毕加索的双人主题画展,见到毕加索写给晚年马蒂斯的一段话,说我们要抓紧,不然就没有时间互诉衷肠了。杨先生马上抄写下来寄给好友,五个月后熊秉明在巴黎病逝,杨先生说“这封信恐怕还在他的书桌上”。他在悼念文章中写道:“秉明和我是同一时代的人,同一个大时代的人。我们都有话要说。我们走了不同的道路,采用了不同的语言,但是我们要说的却有同一底线。”文中引了熊秉明写的一首动人小诗——“在童年预言未来成年的远行,在故乡预言未来远行人的归心”,杨先生最后写道:
甘蔗田,棉花地,红色的大河是云南省弥勒县秉明父亲和母亲的月光下的故乡,是世界所有游子的故乡。[9]
中国男儿
对于自己的同乡、同学和亲密朋友邓稼先,杨先生的那篇纪念文字早已成了经典,赞美与评论的文章不计其数。现在我想偷个巧,将自己十几年前的一点感想抄在下面。
文章起始就把我们带到年前,那是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的时代,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悲惨的时代;随后话锋一转——中国人站起来了,对此转变作出贡献的无数志士仁人中,有一位长期以来鲜为人知的科学家,那就是邓稼先。这样,作者笔下的主人公就不仅仅是一名研制核武器的科学家,而是一位为中国人摆脱任人宰割命运立下汗马功劳的民族英雄。英雄征战的疆场,则是青海、新疆和神秘的罗布泊,那些最容易与“秦时明月汉时关”发生联想的地方。杨先生写道:
不知道稼先有没有想起我们在昆明时一起背诵的《吊古战场文》:
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稼先在蓬断草枯的沙漠中埋葬同事,埋葬下属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心情?
“粗估”参数的时候,要有物理直觉;筹划昼夜不断的计算时,要有数学见地;决定方案时,要有勇进的胆识,又要有稳健的判断。可是理论是否够准确永远是一个问题。不知稼先在关键性的方案上签字的时候,手有没有颤抖?
戈壁滩上常常风沙呼啸,气温往往在零下三十多度。核武器试验时大大小小临时的问题必层出不穷。稼先虽有“福将”之称,意外总是不能免的。年,他做了核武器研究院院长以后,一次井下突然有一个信号测不到了,大家十分焦虑,人们劝他回去。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能走。”[10]
在腹背受敌、食不果腹的年代,在马革裹尸、春风不度的荒原,英雄邓稼先的“我不能走”,可谓壮怀激烈,荡气回肠。
文中有一个感人的细节:尽管猜到好友的使命,杨先生在年首次来华时从不问询对方的工作,而邓稼先也只说自己“在外地工作”,直到杨即将离开中国的前夕,在上海市领导举行的饯行宴会之间,突然接到邓稼先托人送来的一个便条,简短的信息只有一个意思——中国的原子弹是中国人自己研制出来的。杨先生阅此不禁热泪盈眶,不得不离席去洗手间整理仪容。他问道:“事后我追想为什么会有那样大的感情震荡,为了民族的自豪?为了稼先而感到骄傲?——我始终想不清楚。”答案其实就在文中。杨先生写道:
假如有一天哪位导演要摄制邓稼先传,我要向他建议背景音乐采用五四时代的一首歌,我儿时从父亲口中学到的。
我父亲诞生于年,那是中华民族仍陷于任人宰割的时代。他一生都喜欢这首歌曲:
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只手撑天空。
长江大河,亚洲之东,峨峨昆仑,翼翼长城,天府之国,取多用宏,黄帝之胄神明种。
风虎云龙,万国来同,天之骄子吾纵横。
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只手撑天空。
我有宝刀,慷慨从戎,击楫中流,泱泱大国,决胜疆场,气贯长虹,古今多少奇丈夫。
碎首黄尘,燕然勒功,至今热血犹殷红。[11]
杨先生自己就是一个好导演,他的蒙太奇实在高明:列强瓜分中国、中国核计划、中学大学同窗、留美片断、奥本海默、《吊古战场文》,在一系列长镜头、短镜头、大特写的变焦和动静明暗的反差对比后,这里刷啦一下闪出五四时代救亡歌曲的词谱,音乐声骤起……一串方块字,在杨先生调动下现出鲜活的生命力:历史的沉思,导演的独白,视觉和声觉效果的双重冲击下拱出一个高大丰满的英雄形象来。[12]
同样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某些无聊的键盘侠竟然利用杨先生对老友的怀念妖言惑众,殊不知杨、邓二人的深厚情谊是建立在共同的思想基础上的,那就是让祖国快快富强,雪洗近代以来蒙受的耻辱,早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13]年杨先生首次回国,向有关单位提出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邓稼先,后者当时还在西北某地的“学习班”中。正是杨先生的
转载请注明:http://www.0431gb208.com/sjszjzl/27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