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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是华语武侠片导演胡金铨(-)逝世20周年纪念。
胡金铨凭借《大醉侠》()、《龙门客栈》()、《侠女》()等影片将中国武侠电影带入国际影坛,并使之成为受人瞩目的全球类型。
为纪念胡金铨电影文化遗产,上海戏剧学院特别邀请张错教授、郑佩佩女士、石隽先生、许鞍华导演等胡金铨导演的生前友好与创作伙伴,就他的生平事迹与创作成就展开对话。
本文刊登在《电影艺术》杂志年第5期时有删节,这里刊出本次对话的记录全稿。
本文由石川先生授权“文慧园路三号”播发,在此表示由衷感谢。
主持人
石川,上海戏剧学院教授/林文淇,台湾中央大学教授与谈人
石隽,著名演员、财团法人胡金铨导演文艺基金会执行长/许鞍华,著名导演/郑佩佩,著名演员/张错,美国南加州大学教授、胡金铨基金会主席
整理
张丹,上海戏剧学院电影学博士
石川:各位早上好!本次“胡金铨与武侠片:中国电影的全球类型与全球消费国际学术研讨会”,由上海戏剧学院与美国胡金铨基金会共同发起主办。之所以举办这样一次会议,不仅因为今年是胡金铨导演往生二十周年纪念,也是出于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武侠情怀——我们从小读武侠小说,看武侠电影,听武侠评书。武侠故事和江湖英雄,曾经是令我们每个人向往的神秘世界。
今天,在全球各地,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有华人的地方,武侠故事都是一种我们可以彼此分享、认同的文化经验。就像20世纪华人文学不能缺少金庸和他的武侠小说一样,20世纪的华语电影,也无法忘怀胡金铨这个名字。
现在,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今天到会的各位尊贵的来宾:第一位,美国南加州大学比较文学系教授、美国胡金铨基金会主席、著名作家、诗人,张错先生;
第二位,大家都认识他,昔日胡金铨电影中的江湖大侠,著名演员、台湾财团法人胡金铨文艺基金会执行长,石隽先生;
第三位,著名演员,英姿飒爽,美丽永驻的一代女侠,郑佩佩女士;
第四位,香港著名导演许鞍华女士;
最后一位,是我们今天这场讨论的嘉宾主持,台湾中央大学英文系教授,林文淇先生。林老师之前在台湾财团法人台湾电影中心担任执行长,为保护、修复和研究胡金铨电影做了大量富有成效的工作。我现在把话筒交给林文淇教授,请他与四位贵宾一起来回顾胡金铨导演的生平点滴。有请林教授!
一、林文淇:胡金铨电影胶片的保存与修复林文淇:谢谢石川老师。各位专家,大家好!今年是胡金铨导演冥诞八十五周年,逝世二十周年。我们假座上海戏剧学院,一起怀念这位两岸三地伟大的电影导演、艺术家、文人、学者……他有很多身份,一生才华横溢。可惜,大家都没有料到,二十年前他意外过世。今天主办单位邀请到与胡金铨导演生前有过密切来往的四位嘉宾,非常期待听到他们跟胡导演相处的故事。
年,我有幸在台湾电影资料馆(现改称“台湾财团法人电影中心”)服务。印象很深的是,我上任大概两个月,石隽先生、郑佩佩小姐就分别来访电影资料馆,我们一起谈胡金铨导演的电影、资料、文物。台湾电影资料馆的镇馆之宝,就是胡导演留下来的电影胶片、剧照、手稿……资料馆有一个特别收藏室,数量很多。年孙绍谊教授来台湾电影中心拜访,我们就聊起来要办这次的研讨会。当时觉得两边想法不谋而合,如果都办,就冲突了,觉得合作也许是很好的机会。石:对不起,刚才忘记向大家汇报。这次会议期间,我们还会举办一次小型的展览。内容是由张错教授提供的胡金铨导演生前的漫画、书信手稿原件,有40多件,是孙绍谊千里迢迢从洛杉矶带回上海的。会议前,我已经请人做了装裱,镶了镜框,现在就陈列在会场外面的过道和阳台上,待会儿休会时请大家欣赏。另外,我们还为每位来宾准备了一份图册,作为会议礼品赠送给各位留念。内容就是展览的漫画、手稿,以及胡金铨导演年表和生平事略的中英文版本,以及一些胡导演的照片。
本次会议结束之后,这批展品还将移师上海电影博物馆做一个胡金铨手稿特展,时间大约在今年秋季。让社会大众也能分享到这批珍贵的展品,了解胡金铨导演电影之外更丰富的艺术和人生面向。
在本次会议议程中,我们每天晚上还安排有胡金铨电影放映,包括《侠女》、《龙门客栈》、《山中传奇》、《怒》四部影片。这些影片都是经过数字修复的,由台湾法人财团电影中心为本次会议特别提供。在各位贵宾发言之前,我还想请林文淇教授先为各位介绍一下胡金铨电影胶片的保护和修复情况。林:胡导演影片,因为时间久了,胶片上已经看不到最好的样貌。我前一任馆长从“文化部”拿到一些钱,决定优先做胡导演影片的修复。《龙门客栈》是第一部进行4K修复的影片。我们跟意大利博洛尼亚电影修复实验室合作,修得非常好。年送到坎城(戛纳)影展做了全球首映。
第二个修复的是《侠女》。当时台湾电影中心一年的经费,方方面面加起来大约只有万新台币,而《侠女》4K修复的报价就有万新台币。就是说,中心要拿出一年大约八分之一的钱来修《侠女》。
后面还有《山中传奇》、《空山灵雨》,还有其他影片,怎么办?所以非常谢谢徐枫小姐,是她慷慨解囊,赞助了《侠女》的修复。本来今天她也要来参加,因为有其它的事,错过了这次机会。《侠女》修完后,隔了一年,再次送到坎城做全球首映。这很不容易,很少有一个导演连续两部修复影片入围坎城影展。他们每年从全世界只选12-15部修复片放映。有人问我,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想,大概也只有胡导演才能做到。之后我们的野心就更大了,接下来又修了《山中传奇》。这是“第一影业”的片子,听说胶片情况不是很好,我们蛮着急的。片长有三个多小时,报价回来,又是多万新台币。我们想办法把《山中传奇》所有版本都找到,可以扫描的都全部扫描。修好后,去年在威尼斯影展首映,今年四月在台北影展,五月在北京国际电影节也做了特别放映。我任内就修复了这两部,《龙门客栈》和《山中传奇》。
本来还有一部《迎春阁之风波》,“嘉禾”的影片,他们把它卖给了一家叫“星空传媒”的公司。我也跟“星空”总经理谈过,希望今年可以来合作修复。可惜我去年任期已到,就没有机会了。目前在修复的是《空山灵雨》。今年下半年,台湾电影中心会出版胡金铨导演纪念蓝光碟跟DVD专辑,希望可以顺利。
郑佩佩:
我想补充林教授一句。当年“邵氏”把多部经典电影都卖给了“天映”,“天映”对邵氏老片也有做数位修复,第一部就是《大醉侠》。
所以年《大醉侠》是最早参加坎城影展的。很多人告诉我,他们以前都没有看过这部戏,这次在坎城是第一次看到。
他们很讶异,原来胡导演第一部武侠片就拍得那么好。这也是胡导演在世界各地的影迷最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会这样子呢?因为“邵氏”很封闭,胡导演的影片,他们不放映,也不出版DVD。后来的DVD是“天映”出的。
林:
胡导演是在电影史上做出过很大贡献的一位导演,如果他在天上有知,我们今天举办这样一个纪念他的会,又把他的杰作进行数位修复,以最好、最原始的样貌呈现给观众,我想他一定会感到欣慰的。下面,我们就依照会议安排的先后顺序,请在座每位贵宾,每人做一个20分钟左右的分享。每位贵宾发言结束后,如果时间允许,也会开放给现场各位提问,大家一起来互动讨论。
二、石隽:一位求好心切、事必躬亲的导演林:我们欢迎台湾胡金铨文艺基金会执行长、金马奖终身成就奖得主、国宝级演员,石隽先生!石隽:各位来自海外和海峡两岸的教授、老师、同学,大家好!我首先要感谢上海戏剧学院,为我的老师胡金铨导演举办这个纪念会。我在这里跟各位报告的题目是:一位求好心切、事必躬亲的导演。胡导演的作品大多数都是他自己编剧。《山中传奇》、《大轮回》两部,虽然由钟玲教授编剧,可是,里面的对白几乎全部是按照胡导演的讲话习惯——他是北方人——对白就按北方人的习惯做了润色。通常来说,每部戏的角色造型、服装、发型,应该由美术设计、服装设计来负责,但在胡导演那里,他都是要亲力亲为。比如《山中传奇》,他连布景都是先自己画好草图,再交给设计师正式绘图。每个角色的造型设计,从头到脚都有详细的说明。甚至服装用什么布料、什么颜色、鞋子做成什么样式,他都要发表意见。其实不止《山中传奇》,几乎每一部戏,他都是这样做。可惜的是,很多资料都散失了,保存下来的只是很少部分。
胡导演很喜欢拍外景。有几部戏我当过他的副导演,看景的时候我也跟着他去。一般情况下,看景有剧照师、摄影师拍照作为参考,可是胡导演不然,他会拿出纸笔来画速写,边速写就边做分镜。我大概跟四十位导演有过合作,只有胡导演的分镜表是图文并茂的。他画得很好,非常专业。石川老师办的胡导演漫画展,等一下大家可以看看,他是专业画家的水平。一般来讲,武侠片拍到动作部分,导演通常会交给武术指导,或者按现在的说法——动作导演去负责拍摄。可是胡导演一定要自己先来做简略地示范给武术指导看,再由武术指导润饰,再教给演员来练习,最后才完成拍摄的,是这样一个过程。
《龙门客栈》有很多的野外戏,有一场是在台湾中横公路的最高点拍的。这个地方,每天下午不到四点的时候,就会有山岚袭来,所以影片中收进了很多山岚、云雾的镜头。胡导演很喜欢这样的意境,但并非每一次都碰得到。那怎么办呢?从《侠女》开始,包括后来的《山中传奇》,每次遇到需要山岚效果的时候,胡导演就要人造烟雾。那时候没有烟饼,都是用潮湿的稻草,做不完全燃烧来产生烟雾。这个他也要自己来做,在草堆旁,手里拿一个蒲扇,示范给别人看,怎么样煽风点火,才是他要的效果。
胡导演平时喜欢书法、绘画,电影片头的字,很多都是他本人亲笔题写的。《龙门客栈》里面有很多往来书信的镜头,照说这应该让美工、道具来准备,可是胡导演都是要亲自写出来。
有一次,李翰祥请胡导演吃饭,我跟着去,李翰祥说:“戏里面双方往来的书信,笔迹都是一样的,这是怎么回事?”胡导就哈哈大笑,因为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他很得意。各位下次再看《龙门客栈》的时候,可以注意一下客栈门框上的那幅对联。不是像平时那样,先写好再贴上去,而是场工先把红纸贴上去,然后胡导演爬到竹梯子上面去写的。还有剪辑。虽然每部戏都有署名的剪接师,可是我告诉大家,每部戏最后的精剪部分,都是胡导演亲自完成的。《龙门客栈》剪接师是陈洪民先生,他后来也做了导演。他有次在“联邦”的制片部跟别人讲:“我剪胡导演的《龙门客栈》,跟他学到不少”。确实,胡导演特有的剪接手法,让中国武侠片的品质得到了提升。
最后,我想要强调的是,胡导演留下来的资料散失很多。幸亏有美国胡金铨基金会保存了他的东西。有一部分已经移交给台湾电影中心来保管。这部份资料很珍贵,可以让后来的电影工作者参考、借鉴。我要在这里谢谢美国胡金铨基金会,还有张错教授。林:非常谢谢石叔的分享!各位有问题请教石叔吗?范小青:前辈好!我是中国传媒大学的范小青,也是釜山电影节的华语片选片人之一。我们知道《山中传奇》和《空山灵雨》都是在韩国拍的,但是相关资料比较少,所以我想请您给我们分享一下,胡导演在韩国拍戏的一些情况。谢谢!林:我插一句。《空山灵雨》做修复之前,我们跟韩国电影资料馆联系,他们告诉我说,他们那里有一个韩国版拷贝。我听到的时候很惊讶。《山中传奇》和《空山灵雨》是同时间拍的,那他们又说,还有一个韩国版,部分角色是由韩国演员来饰演的,等于是说,胡导演同一时间在韩国拍了三部电影,这个部分内容也请石叔分享一下。隽:《山中传奇》是胡导演的“金铨”公司跟香港“第一”公司,又跟韩国一个制片公司合作拍的。《空山灵雨》是“金铨”跟香港餐饮业“大家乐”的老板罗开睦合作的,也是跟韩国人一起拍,所以才会有韩国版。这是因为当时韩国的制度跟台湾一样,你只有跟我合拍,才能够拿到外国片进口韩国的配额。所以说,每一部在韩国拍的戏,等于都是胡导演跟香港、韩国的三方合作。当时台湾、香港的戏拿到韩国去拍,主要是为了拍雪景。可是《山中传奇》、《空山灵雨》都不需要雪景。而且我们是八月份开机,一直拍到冬季,开始下雪的时候,我们就一路向南方转移,想躲开下雪天气。但是很奇怪,偏偏躲不掉,一直跑到庆州,但是庆州也在下雪。
当时有很多镜头,只是对准建筑物的一面拍。这一面有阳光,雪化掉了。背朝阳光的一面,还有不少残雪。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又拍了两个月,一直到第二年农历新年,我们各自返回香港、台湾过年,等到四月份开春之后,再从港、台回到韩国。前前后后,两次加起来,这部戏一共拍了天,差十天就是一整年。
韩国的老板对《山中传奇》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可是,到《空山灵雨》的时候,他提出来要再拍一个韩语版本,第一、第二男主角之外,次要角色要由韩国演员来演。等于说,你们拍的是一个华语版,我们另外还要有个韩语版。当时觉得他这个要求很奇怪。但是到今天,《空山灵雨》要数位修复,华语版本已经不够完整了,那个韩语版就发挥了大用处。现在想想,还真要谢谢当时那位韩国老板。胡导演很喜欢跑去韩国拍戏,也是有原因的。因为韩国古迹保存比大陆、比台湾、香港都要好,建筑样式很多都是仿古代中国的,早年使用汉字也很普遍。我们去一个书院拍戏,墙壁上到处都是汉字书法。
《山中传奇》中有一个“观稼亭”,意思就是,有钱的财主把土地交给佃农去耕种,他自己就在高处建一个凉亭,远远地来观看庄稼的成长。这个景,并不是我们搭的,那个地方原来就有。胡导演很喜欢这个景,很像中国古代的样子。他跟我说,“石隽,下次再拍古装戏,我们还要来韩国”。这是他喜欢去韩国拍戏的原因。当然,韩国的场工和临时演员也都很卖力,效率比大陆、香港、台湾的高。不过他们的导演、制片会打骂场工和临时演员,所以大家工作的时候都很认真,不敢偷懒、不敢懈怠。
范:有没有用韩国的武行呢?隽:没有,完全没有。《空山灵雨》里面打戏不多。胡导演本来选了孙越先生出演第一男主角,可是孙先生不会拍打戏,所以给他换了角色,戏份就很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因为事先没有沟通好吧。我们拍戏的时候,胡导演有个要求,只要他开工,我们必须在现场,就算没有戏,人也要在。韩国工作人员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他们老板,他就提出,要拿几个次要角色的戏份给韩国演员拍,剪出一个韩国版本。
三、许鞍华:胡导演个子不高,可是他的影子很长林:许鞍华导演是我非常尊敬的导演,今天能够坐在许导演旁边,我觉得倍感荣幸。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许导演进入电影圈第一份工作就是跟胡导演一起拍戏,这是一个很难得的经验。接下来我们请许导演来为我们分享一下她的讲述。许鞍华:我先谢谢石川老师邀请我来参加胡导演的纪念会。但是我觉得我很不好意思,我替胡导演做的事非常少,我只在他那里工作了大概三个月。他过世到现在二十年了,我是越来越怀念他的。我来之前,石川老师让我总结一下胡导演对我的影响,我觉得可以这样说,就是“胡导演个子不高,可是他的影子很长,很长”。我感觉胡导演就是一个对人好,可是又不说出来的人。其实,这跟电影的精神很有关系。你心里的想法、感情在电影里表达出来就好,不需要用抽象的语言说出来。胡导演对我就很好,我从英国回来跟他作助理。他因为《侠女》去戛纳的时候(年),我爸爸就叫我去无线电视台打工。到了电视台,主管跟我说,“我给你一辆面包车,给你一组人,你下个礼拜就可以拍东西了。”哇!这么好?对我有好大的诱惑。我就想要辞掉胡导演那边的工作。
我对他说,“我要去电视台工作了,以后你拍戏如果需要我的话,我再回来吧。”胡导演也不生我气,也没说什么,就让我走了。后来,和我一块跟胡导演的余允抗也辞职了。胡导演还是不生气,只是说“怎么你们都把我的公司当咖啡厅,喜欢的时候就进来,不喜欢了就走掉。”可是他真的没有生我们的气。以后我们再回去找他,他还是一样带我们出去吃饭。
胡导演去戛纳的时候,我在公司里没有什么事做,就是替他把名片整理出来,每天写一个工作报告。两个礼拜以后,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我,说他在戛纳的心情。他说这边人特别多,特别忙,他希望自己“宁静致远”。还说“看你中文、外文的根基都不错,人也好学,希望你以后可以拍些好戏”。他说“希望有一天中国拍出一些戏,不一定是古装,也能吸引外国人,我们就真正上去了”。
这封信让我觉得,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包括中国电影在国际影坛的位置,他有这个自觉。可是,他对我的寄望,我以前是不知道的,他也从来不说,去了戛纳才写这封信回来跟我说。这封信我一直都有保存下来,后来香港电影导演会要拿去拍卖,我不知道有没有卖出去,现在觉得很可惜,我没有留拷贝。那个时候,我们在他那里都是毫无建树的,只是每天在他办公室里面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可是,我们觉得很好奇、很好玩,老是跟着胡导演到处跑。他带我们见过很多大导演,像李翰祥导演、宋存寿导演。他们都对我们这种新人很好的。宋存寿导演带我们去片场看人家剪接,看见一大堆片子丢在地上,乱七八糟,工作环境特别差,我们都吓死了。其实,那个时候,香港电影黄金时代拍出来的戏,很多都是在非常恶劣的环境里做出来的。我常常会想,胡导演的生活其实就是一个“文化展览”。比如他每天会看十几份报,连厕所都有好多好多的报纸跟书。他看书不是看一本,而是七、八本一起看。他对什么东西都有兴趣,对画、对音乐、对各种各样的艺术,对吃也特别有兴趣。我发现很多大导演都很懂吃。
在戛纳,胡导演还教徐枫做菜。那个时候,我在这方面是很无知的,连北方人吃饭要先上冷盘后上热菜这种规矩都不懂,都是胡导演教给我的。所以那个时候,我从他那里学了很多东西,艺术上的,也包括吃饭这种生活上的。我希望我也可以像他一样,尝试一下他的做法,对新人好一点。
胡导演的性格,我觉得是很温和的,我没见到他说过一句狠话。同事说他爱喝酒,一喝醉就哭,跟人说“嘉禾”欺负他的事。因为《迎春阁之风波》与《忠烈图》这两个戏都是“嘉禾”投资的,都很卖座。可是“嘉禾”七扣八扣,就是没有分红给他。胡导演每说起来就要哭。我觉得,这是他表示抗议的方式。他不会骂人,不会用那种很直接,很激烈的方式来处理。他的戏很精到、很准确、很狠,可是他做人却非常含蓄、非常温和。今年我也七十岁了,比胡导演去世时的年纪还要老。很多人问我,可不可以跟年轻人说几句话?可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胡导演也从来没有教过我应该做什么,他从来没说过你要去拍什么,应该怎么做。新导演可能会需要一些经验和指导,可是,他们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找要拍的题材。老导演有时候不能代替他们来做决定。
我跟胡导演拍《笑傲江湖》的时候,就感觉到他的工作方式其实可以改一改了,应该有分工,有合作。那时候已经是80年代了,年轻人不太可能像他一样,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来做。比如他要自己去跑景,都要亲自看过。像我今天这个年纪,如果每个景都要自己去跑,就没时间、没精力拍戏了。所以我觉得,老导演和年轻导演的做法其实是不一样的。
很多时候你有自己做事的习惯,很难改成另外一种,都要根据客观环境来适当调度自己的资源。我不是在批评老师,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很多非常正面的东西。可是,我也从他身上看到一些我自己需要改进的地方,就跟大家来分享一下。谢谢!
林:谢谢许导演。我想先请教许导演一个问题。台湾电影中心计划拍一部胡金铨导演的纪录片,会讲到胡导演的成就,还有他作品的精华部分。可是,作为一部纪录片,您认为还需要有什么,至少在艺术成就之外,还需要呈现胡导演的哪一面?许:很笼统的什么都拍,我觉得会比较闷。我希望你们去访问一些跟他关系很深的人,比如他之前的太太钟玲,问问她胡金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私人生活这方面,会比较有意思。如果说胡导演的技巧的话,我觉得可以讲讲,他怎么剪接,怎么设计光影,还有武打动作,有哪一些是他创造的,后面又是怎么演变的。这些题目,我觉得比面面俱到要好。第三呢,就是现在的80后、90后,他们看了胡导演的戏,有什么反应?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题目我觉得会非常有趣。林:非常谢谢许鞍华导演。尽管和胡导演一起工作的时间并不长,不过许导演对胡导演的描述很特别,又很精准。“胡导演个子不高,可是影子很长”。这句话,真的很精彩。
四、郑佩佩:他是我心目中的“百科全书”林:接下来我们欢迎郑佩佩小姐来分享。能够跟佩佩小姐、石叔结识,是我在台湾电影中心服务这几年最大的收获之一。佩佩小姐有很多故事可以分享,她不仅跟胡导演工作时间更长,而且胡导演到美国之后的生活起居也是她在照料。那我们就听听佩佩小姐的分享!郑佩佩:石隽,石大哥叫我大师姐,其实我这个大师姐真的很惭愧,因为胡导演整天都说我是一个最不用功的人。隽:不是,不是!哪里的话?胡导演怎么会这样来说你?郑:是最不用功的,但也是最“劳动人民”的。隽:在拍《龙门客栈》的时候,胡导演数落上官灵风,说你看郑佩佩多用功,工作态度多认真,你应该要多学一学才是。拍《侠女》的时候,胡导演又对徐枫说同样的话,也是在说你。
郑:他说我不用功,没有好好学,对不对?我说不用功,是指在书本上不用功,我是一个“劳动人民”,在“劳动”上,在拍戏上,我永远是表现得最好的。那我现在代表美国胡金铨基金会讲一句话:我们应该把胡导演的东西拿到国际上去,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电影大师。我觉得石大哥说得很对,保存胡导演的东西,是要供给研究他的人用。
刚刚Ann(许鞍华)说,胡导演喜欢看书,每一本书都做笔记。他走了以后,我跟张错两个人去整理他的东西。有八千多本书,每一本书里都有他写的笔记。这些东西对谁有用呢?当然是那些真正想研究他的人。这件事,坦白讲我很着急,为什么呢?因为我都七十一岁了,再不去发扬光大就没有机会了。我希望我们的后代会对胡导演有所认识。
至于胡导演生活上的那些事,只要你接近我,就会听到很多,所以不再讲了。他是我心目中的“百科全书”,他知道的很多很多,简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其他人大概很难像他那样渊博,那样可以作一本“百科全书”的。林:整理和收藏胡导演这么多珍贵的资料,是胡金铨基金会做的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当时,这批资料运到台湾电影资料馆的时候,我也跟几个学者在讨论,特别是新加坡的张建德教授。
我想,不管是什么地方研究华语电影的学者,或者是国际学者,都应该会在这些资料的基础上,在胡导演影片陆陆续续被修复和在国际影坛重新放映的基础上,对他进行更多的研究。这次研讨会应该是一个开端,接下来随着对胡导演影片的重映,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对胡金铨进行更深入地研究。我想佩佩小姐可以放心。另外,我是不是可以请你分享一下,拍《大醉侠》等时候,跟胡导演合作方面,有没有一些印象比较深刻的互动?
郑:《大醉侠》是胡导演拍的第一部武侠片,很多东西都是他想出来的。你拍电影,照人家的东西去做会比较容易,完全靠自己发明出来就会很难。他一天到晚就在琢磨,每天跟我们讲,他是怎么想的。比如说,电影里我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怎么拍?他就说,电影每秒24格,只要有一格表示脚落地就可以,所以要用剪辑表现跳的动作,不是让你真的去跳。真跳反而不合理。
所以,胡导演在研究镜头的时候,就把电影的知识灌输给我们。那个时候,我真的一点都不懂,只是听他说。他嫌我教不会的时候,就带我去看他怎么剪接。那时候的胶片,就像照相的底片一样,一条一条地挂在那里。他就拉起胶片来教导我。我是这样慢慢学会的,就是一种很笨的方法。刚才石大哥说,每一个武打动作胡导演都要亲力亲为。你看我个子高,腿也很长;他呢,他个子矮,腿也短。所以他蹲马步很容易,我蹲下去就很累。他老要说我蹲不下去马步,你不蹲马步,你怎么能打呢?我的服装,也是他按照我的身体来设计的。当时我很瘦,腰比较细,他就设计一件袍子,穿上以后人就不那么显瘦。后来很多人都跟他学。兵器,他让我用两把短的匕首。
因为我不是一个练武的人,我是舞蹈演员出身,用短兵器看起来就会比较有力。这些方面他都是很讲究的。他教我演戏,是从最基本的眼神开始的。这种眼神,我用了五十多年,直到现在还在用。我从来不用担心,我只要站在那里,用一个眼神,别人就相信我很会打,其实我完全没学过武功。
在洛杉矶的时候,我们是邻居。从他家走到我家,最多十分钟就到了。我每天都去他那里看一下。我的孩子都记得,他出门一定要带假牙,一定要带钥匙,没有这两样东西他就没有办法出门做事。其实他走的时候,才六十五岁,年纪并不算大,可那时候真的觉得他像个老人一样。为什么呢?我想是因为他懂的东西太多了,他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所以才会显得比我们更老。林:那佩佩小姐可不可以分享一下,如果要拍一部纪录片,您的希望是什么?郑:我希望看见胡导演那个“人”,不希望只是事情。他是我心目中的“百科全书”。我觉得如果纪录片能够把他活生生的“人”拍出来,一定会引起大家对他的兴趣。林:好,谢谢!
五、张错:“胡导演就像珍贵的瓷器,碎一个少一个”林:美国胡金铨基金会,从创立到现在,20年了,这么久还在运作,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佩佩小姐跟张错教授,他们两位功不可没。我们现在就请张错教授为我们分享。张错:谢谢林教授。胡导演葬礼上,我记得钟阿城说,“胡导演就像一件珍贵的瓷器,摔一个碎一个,碎一个少一个。”刚才我跟石隽大哥说,我们赶快做些事情吧!一眨眼二十年就过去了,我们不知不觉也都老了。我也跟许鞍华说,赶快做点事情吧,都不年轻了!是不是?胡导演的个人成就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怎么来继承?怎么研究他呢?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们走过了第一步。刚才佩佩说,我们在整理胡导演留下来的书,开始我们计划是准备五十个、八十个箱子……。郑:结果有一百八十个箱子。张:对,后来增加到一百八十个箱子。我们把这么多书都搬到台湾,交给电影资料馆。当时黄建业当馆长,希望说有一天能让人家利用这些资料。我们一直想做的,不止是要把过去的东西整理出来,跟数位化修复,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是什么呢?是胡导演想做而没做成的东西,我们有没有办法帮他延续下去。比如《华工血泪史》,当年吴宇森跟张家振,一路下来,好不容易筹到万的资金,可惜胡金铨走了,没有做成。
我们保留的资料还有很多动漫,像《张羽煮海》、《西游记》……都是他脑子里想做的。还有《利玛窦传》。当时胡金铨在美国一个教会大学住了两个多月,每天在找神父、找资料、做卡片。他心里一直想做这个题目,非常兴奋。
他跟我说过,影片开始的时候,是万历皇帝和利玛窦打赌,说日食是哪一天,月食是哪一天。日食出现的那一天,快马跑来向皇帝报告,结果真的是利玛窦赢了。他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东西,只是没有写出来,非常可惜。在他书里面,你会发现有很多他做的卡片跟笔记,都是关于利玛窦研究的资料,我觉得这些我们都要好好利用起来才是。我曾经把胡金铨比作一个日本武士电影中的角色——山田洋次的《黄昏的清兵卫》。他就像那个日本武士一样。有时候喝了酒他会演日本武士,说日文也说得非常精彩。他实在是一个非常戏剧化的人。我觉得在电影艺术里面,他是一个武功非常高强的人。他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就像“黄昏的清兵卫”一样,带着两个女儿,太太死了以后把刀子卖掉。胡金铨也是这个样子。非常幸运的是,胡导演在美国那十多年,钟阿城、李欧梵、卜大中、我,都在洛杉矶。我们几个人常常聚在一起,他不断地给我们灌输他的阅读经验。也很不幸,他走的很早,如果今天还在的话不过也就八十几岁而已。很多事情是不可回头的,不能回头就往前面走吧!我觉得我们应该把他没有做成的继续做下去,不要埋没了这些好东西。我希望台湾电影中心,我们美国、台湾,两个胡金铨基金会,还有上海戏剧学院的孙绍谊跟石川,你们不是对《华工血泪史》都有兴趣吗?那我们就一起计划一下,为将来创造一些契机。
林:非常谢谢张错教授,《华工血泪史》其实一直有人感兴趣要拍,我想这应该是很多人共同的心愿。以纪念胡导演冥诞与逝世为契机,怎么样能让胡导演过去的成就有更多的人去研究,能够让更多人了解,我想推广的动能,至少在今年看,还是很强的。对于筹拍胡金铨导演的纪录片,张教授有什么建议吗?张:在这个纪录片里面,我觉得,第一点就是要突出胡金铨导演的普世价值。台湾做纪录片,不应该单强调他是一个台湾导演,当然他可以放在台湾电影史的一个context(上下文)里面,他在里面承前启后,代表台湾电影的崛起。而是要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胡金铨怎么会来到台湾的,香港六七十年代是怎么样的卧虎藏龙。所以不能仅仅强调他只属于香港、台湾或者中国。他不止属于两岸三地,不止属于中国,而是一个cosmopolitan(世界公民)。
他自己也从不把自己限定在台湾、香港或是某些地方,他的理想是要走进这个世界,不止是走进西方世界,或者本土,他的理想很宽泛。而且胡金铨有自己的风格,可以称作“胡派”、“胡门”,哪些东西是他独有的,在电影史里面以前没有人做过的,具体怎么分镜,怎么教佩佩用眼神……
要让人看到他的特殊风格,实在不只是还原过去的一些经历,那样的话,就太普通了。总之,我不希望只是把胡金铨作为一个历史人物来表现。他是活生生的,就像今天我们在这里讲他,好像他就在我们身边一样。他的精神一直在感染我们、影响我们。
孙绍谊:我有一个问题。胡金铨导演在洛杉矶生活了很长时间。刚谈到的都是他和港台方面的一些交流。在洛杉矶的时候,他有没有跟大陆一些来访的导演接触?比方说,我知道谢晋好像访问过南加大,不知道他和谢晋有没有过交往,或者说其他大陆导演,他有没有接触过?张:我知道大陆导演,他接触比较多的是吴天明。可是我们的朋友并不是同一群人。胡金铨不只跟电影界的人来往,也非常喜欢跟艺术界、文学界的人来往。阿城在跟他筹备拍《画皮》的时候,外景想要选在中国大陆的悬空寺。那个时候,我知道他去找过田壮壮。但总的说起来,胡导演跟大陆导演互动并不是很多,大部分还是以台湾、香港的为主。我就说到这里。
今天很高兴,石大哥、许导演、佩佩,你们三个人能同时出现在他的纪念会上,这真是太难得了。胡导演如果在的话,一定非常非常的开心。所以我要谢谢上海戏剧学院,谢谢石川,谢谢绍谊,也谢谢大家来参与!林:好,非常谢谢台上几位贵宾的分享。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在谈论中过去了,相信我们大家都收获很多。请大家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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