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零点首映
或许《刺客聂隐娘》是侯孝贤导演的最后一部在内地上演的电影。
后续确定由他导演的作品,只有一部讲述“宅男恋上河神”的未定名电影,主演依然是舒淇,我们大概率无法在银幕上得见。所以我在看《刺客聂隐娘》时,孤寡、遗世的味道更浓。而他最令人动容的叙事手法更加淡泊、光影造景愈发和谐圆润。
《刺客聂隐娘》概念海报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是个特别喜欢深夜去影院的人。尤其是预判为佳作的电影,往往深夜去追0点首映。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正好加班到快凌晨,期待了近半年的《刺客聂隐娘》,没有不第一时间拜谒的理由。能够半夜据守在影院看侯孝贤首映场的人,基本上都是真爱。他们观影素质好,中途没有杂音。
最后的镜头渐隐、结束的声音渐强时,没有人离座。
叙事:隐介藏形、以寡敌众
《聂隐娘》的原著,只有短短多字,不爱读书的人,就着译文也能全部读完,其实志怪之味甚重。但到了电影里,侯孝贤找到了一个非常绝俏的主题:孤独。且不说作为女主角的台词之简,之短,之少,整部影片中,除了打斗戏和末尾与磨镜少年的徐徐隐去,聂隐娘的角色在全片中只有一个字:藏。
利刃之所以能成名器,在于藏鞘而不在于出鞘。她把她的锋利、凶狠、柔情、隐忍全部藏在屋梁上、山腰上、纱帐后甚至那一身黑色的行装内,巧妙的是,通过“留白”的叙事手法,我们观道姑而知窈娘,观聂父聂母而知其女,观田季安而知青梅竹马,甚至,观田元氏与瑚姬而知旧情之人。
隐介藏形、以寡敌众的典型剧照原本故事中的许多情节,如果放给其他导演拍摄,可能会重点突出营造峰回路转的戏剧感,比如周韵饰演的田元氏,一角双面,完全可以打造成为机锋厚黑的宫闱权谋戏,但难能可贵的是,电影克制住了。克制住了是为了保留那点救世药一样的中国美学,毕竟美学这种事,太奢侈了。他以近乎孤寡的故事结构,讲述了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以寡敌众却打得行云流水。
都说侯孝贤追求诗意。其实在我看来,他电影中所表现出来的诗情,其实就是自身气质的因缘际会,他的才情会在无形中像天性般流露。所以西方评论界虽然很难理解中国的诗歌美学,但对侯孝贤的电影却通常不吝赞美。因为发自肺腑的意境和素雅,通过近乎等比的克制与写实来表现,能够让人有跨越语言的通感。
再谈叙事:侯氏春节笔法
大部分观众很难在侯孝贤的电影中,找到他们所喜欢的密集强烈的喜剧冲突。事实上,侯孝贤的片子里,每个画面的范围,都像晶体一样静止着,人物也只是在这个范围内,与周遭环境趋同,无始无终。早期有《风柜来的人》,现在有《刺客聂隐娘》,都是静静地旁观、冷冷地记述。只不过背景逐渐剥去繁华和现代的痕迹,从物质丰富的现代化都市,逐渐转移到了偏安一隅的镇子、质朴冷峻的魏晋中唐。
侯孝贤的笔与削,在这个镜头展现良多美得像诗的电影很多,但叙事也像诗的电影就极少了,从光影、叙事到气质,都青出于蓝地绽放着唐诗意味的电影,就只侯孝贤一家。我们感觉不到人物间有什么品德指向上的冲突,他们只是自然地演绎着自己的故事,而我们则像神明、像后世的史学家般,像透过历史滤镜般静静地看着他们。
这份历史滤镜,就是侯孝贤叙事的核心技巧:笔与削。远景近乎静止、近景写实演进;远景人物融入环境,近景环境服务人物。以小见大、尊重偶然、不可预知。何时远而笔自然、削众生?何时近而削自然、笔众生?这是侯孝贤电影最值得琢磨、最值得学习,也最见功力的地方。孔子编春去,也只一笔一削,使得“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因此我给侯导的叙事特色也取名“春秋叙事”,拟作小结。
美学:唐诗与禅诗
电影作品对于侯孝贤导演来说,远不只是讲故事的道具,更是他强烈的士大夫忧患意识和悲悯天性的输出渠道,所以我们能从中读出层层递进的道理、思考与设问。所以他镜头下的人物,也都天然具备了叩问社会命题的个性与从容。但他们并不激烈,只是淳朴地于巨大的天空下、广阔的大地上,遵从内心地诉说与选择着。从而同时展现出如唐诗般绚烂角色内心,和像禅诗般静谧的故事氛围,由此生出一种冲突强烈,但又严肃高雅的美感。
禅林的禅诗意味绚丽的唐诗意味有“台湾新电影保姆”之称的廖庆松,曾形容侯孝贤是外表像冰山而内心似火炉的人,然后他哈哈一笑说,这不就是一座冰封的活火山吗?这个形容异常准确地抓住了侯孝贤的性格特点,同时也概括了他的作品美学。
我们看《刺客聂隐娘》,会感觉到自然、高远和出尘,这是他禅诗的一面;但只要沉浸度稍微深沉些,你就会发现,那份自然里其实埋藏着人间烟火,而高远的意味,其实只是角色复杂内心的保护壳,以至于连带着出尘的氛围也映射出人物潜台词的熙熙攘攘。这种静中藏动、隐介藏形的套路,是侯孝贤作品的首要美学特征。那么问题来了,这种唐诗与禅诗琴瑟和鸣的手段,要怎样才能迈向极致呢?侯孝贤用多部电影回答了这个问题:人世间,唯死生事大。
以孤独为主题,升华为寂灭的美学用生与死,表现唐诗繁荣与禅诗孤寂的混合体,结果如何呢?让我们套用物理学上的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寂灭”。《刺客聂隐娘》的主题是孤独,别人与我不同,别人与别人不同,外冷内热的冲突中、生离死别的炼化后,剩下的就是寂灭——盛世后永恒的冷寂。所以,在侯孝贤的电影中,唐诗与禅诗都不是终点,此二者碰撞后的寂灭,才是他美学的极致体现,是用冰冷打动人心的高级体验。
我们虽然跟着他的镜头,冷眼看透生死无常,似乎是站在第三者的安全角度上,发出一声声叹息和跟随节拍的心跳,但最后发现自己也在还在那寂灭的电影宇宙中。一切归于沉寂时,其中也包括我们自己。这种美学体验十分古典,但却超越时代。
寂灭的过程唐诗与禅诗的碰撞尤其在《刺客聂隐娘》中,这种“唐禅寂灭”的电影语法被发挥到了前所未有巅峰。因为即便在《童年往事》、《恋恋风尘》等前作中已然用到炉火纯青,但是当把“唐禅寂灭”语法带到古意盎然盛极而衰的中唐时,你会发现,每一个场景与其说是在用镜头探访彼时彼朝的现场,不如说,是直接用镜头在策划一场巨大的寂灭仪式。于是观影过程中,观众在面对青山绿水阡陌小庄的空镜头时,真好像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又或者是行在大山大川中,是“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即便是路上的短促武戏,那种洗练和肃杀,也是“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的境界。毫不夸张地说,《刺客聂隐娘》的每一个镜头,都可以找到一句唐诗当注脚。这些唐诗浩瀚似繁星,最后撞击到一起产生的寂灭过程,就是电影本身。
我们的时代对故去中国的认知完全只能想象。可侯孝贤曾说,当你在创作时,观众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时候,没有参照,只有独冥。而他独冥的聂隐娘所处的时代,就是那一幅幅山水画卷,有着写意画的意境,又有工笔画的精致。这种意境,我在西安的残墙中没有找到,没想到,在这部电影里,不是看到,是惊艳地邂逅了。
再说美学:留白才是主体
在“唐禅寂灭”的语法原则下,叙事必然有大量的“留白”。侯孝贤所有的电影中,“留白”看似一种电影语言,或者像很多影评人说的,已经发展成一种叙事手法,但我觉得,“留白”才是侯的美学主体。“留白”凌驾于叙事:看着某一场景,我们无法知道下一个场景和这一个场景的必然联系性,但“留白”处提供的想象就是叙事的动力。比如《刺客聂隐娘》中精彩绝伦的一场戏:田季安和瑚姬纱帐夜聊,聂隐娘隐于纱帐外,此时,田季安和瑚姬在纱帷飘然的场景中寥寥数语,帐后的隐娘内心即便万马千军,也只能靠我们的想象。
心境的留白阴谋和恐惧的留白所有的韵味都在画面之外,所以对话镜头不需要正反打,不需要切换,留白本身就是主体、就是美,而美,具有说明一切、说服一切的力量。就像开场不久道姑送隐娘回聂府,隐娘母亲交玉玦予隐娘一场戏,镜头用了好几分钟拍摄隐娘母亲对故去经年宫闱变迁的静静讲述,我们不知道中间经历了什么样的澎湃;最后一个镜头,隐娘已泣不成声。
说孝贤
本片的编剧阿城先生曾经写过《且说侯孝贤》,里面说到:“《悲情城市》是伐大树倒,令你看断面,却又不是让你数年轮以明其大,只是使你触摸这断面的质感,以悟其根系绵延,风霜雨雪,皆有影响,不免伤残,又皆渡得过,滋生新鲜。”
《刺客聂隐娘》就是一个断面,可是为了这个断面,我们知道,必须了解整棵树的通身、部位以及生长的土壤。就像导演说的准备工作,通读《资治通鉴》,研究时间是从魏晋南北朝开始,只为了一个中唐时的小故事。
孤寂的时代断面《且说侯孝贤》还称:“中国没有史诗,只称诗史。”、“中国诗有一个特点是意不在行为,起码是不求行为的完整,这恐怕是中国诗不产生史诗的重要原因罢。孝贤的导演剪接意识是每段有行为的整体质感,各段间的逻辑却是中国诗句的并列法,就像‘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四句,它们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吗?没有,却‘没有’出个体来。孝贤的电影语法是中国诗,此所以孝贤的电影无疑是中国电影,认真讲,他又是第一人,且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第二个中国导演这样拍电影。”
懂侯孝贤的人,烟火气得去问朱天文,她称他为“豹子”;但懂美学的,还能再多一人,就是阿城先生。
寡合者侯孝贤
作为院线电影,《刺客聂隐娘》的万出头的票房,可谓惨淡。虽然我为此片贡献了三张电影票,还安利了许多人去观影,但也只是尽尽心力。真是生命中美好的体验之一,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在大银幕前欣赏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而这种体验,必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的。
有人说打斗拙劣,我真的笑了尽管如此,我也丝毫不想吝啬自己的赞美,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部打了多少中国当代电影脸面的作品。侯孝贤说,现在已经没有人这样拍了。不过后面他又跟了句,没办法,我只会这样拍。
好一个万幸的“没办法”,就像电影宣传语说的那样:一个人,没有同类。说的其实是侯孝贤自己,也是电影本身:一部电影美至寂灭,必然没有同类,孤高寡合。
侯孝贤别说什么你看到一半睡着了——世界上真正高级的电影,还真有不少能让周公屡屡临幸。我也爱看简单刺激的爆米花电影,但不应丧失感悟真正大家至美的能力。
这也是为什么我在该片上映近五年后,突然敢于写它的原因:我一直在思考和反刍,最近终于能将它的叙事和美学,总结到让自己满意的程度了。
美人旷野毛驴,电影中是黑白的叙事:用远近时空的春秋笔法,隐介藏形、以寡敌众。
美学:唐诗与禅诗碰撞出的寂灭,才是最好的留白。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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