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无业游民
和商阙重逢的那一个下午,桑渔正穿着橙色荧光小马甲,戴着红色的安全帽,从工地上匆匆赶回来,她来不及换衣服就被小姑婆拉来凑数相亲了。
她的小姑婆退休之后,闲不下来,就开始当媒婆了,因为她的不靠谱,也没成过几对,但家里小辈为了让她开心,都愿意哄着她。
比如桑渔。
小姑婆做媒从不隐瞒:“他阿公给了好多钱找媒婆,家里条件不差的,有大厝,有祖业,就是现在经济不好,他没工作了,就回老家了。”
桑渔说:“哦,无业游民。”
小姑婆斜她一眼,掏出手机,在 桑渔哪里知道:“人家是环境工程师,不是小工。”
她进海鲜火锅店的时候,还抽空看了眼玻璃门中倒映出来的自己,刚脱下安全帽,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荧光小马甲上写着山洲环保,她手上拿着一串钥匙和交通卡,卡套上印着草莓熊,挂件则是哆啦A梦。
好的是,她的相亲对象也只穿着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裤。
不好的是,她的相亲对象是商阙。
电视上正在播放海洋纪录片年出品的《蓝色星球2》,画面的开头是非洲好望角的东侧,一处冲浪胜地,海浪卷起比普通海啸还要高的海浪,浪花层层翻涌,海豚群在浪花里穿梭,这里是海豚们最喜欢的冲浪游乐场。
夏青小时候就很喜欢看环境纪录片,不管是海洋的,还是陆地的,巧的是,她和商阙第一次见面,电视上也在播放海洋纪录片,不过那时候还是年版本的《蓝色星球1》,他们也还是个小学生。
商阙看得认真,等到桑渔在他对面入座,他才收回了视线,看到她,他似乎并不惊讶,但也不像和旧年好友重逢的样子,只礼貌地把菜单推到她面前:“你看下要点些什么。”
他的食指和中指按着菜单,微微停顿才松开。
他们两人已经两年没联系了,她点进他的朋友圈只能看到一条短短的灰色分隔线,说明他屏蔽了她,她倒是没屏蔽他,但不知道他是不是选择了不看她朋友圈,只给两人的共友们点赞。
桑渔点了虾蛄、螃蟹、扇贝、牛肉、茼蒿,剩下的交给商阙点,她看了眼垂眸的商阙,说:“小姑婆没跟我说是你,她现在闲得没事,就喜欢做媒,如果知道是你,我……”
但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商阙开口打断:“知道了,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语气未变,但她却觉得他多了几分冷淡。
这是相亲的固定流程,询问彼此的工作。
桑渔一愣,随即道:“我在省环境设计保护院工作,做环境工程的水务处理……”
“对,你做水务处理,你是环保工程师,你真伟大,真了不起!你怎么不说你天天去村里掏粪,怎么不说说你那可怜工资?一个二十五岁的大男人,每个月只有三千块!你能养得起谁!我去厂子里踩缝纫机一个月都有六千块!”
这是从隔壁桌子传过来的声音,两桌中间有个镂空的小隔板,桑渔沉默了下,看了过去,发现是老熟人,她的下属,叶子博,对面是他的女朋友。
女孩猛地拍了下桌子,站起来:“叶子博,分手!”
叶子博早已练成“双开门冰箱”大肌肉,体格并不小,他一把抓住了女孩的手腕,看起来似乎有些愤怒。
女孩瞪眼:“你想打我?月赚三千的草包。”
叶子博是真的生气:“是两千八百五十块!两千八百五十块!”
“有病!”女孩“啪”地一下给了他一巴掌,“我去你阿公的两千八百五十块!”
“你就是去我祖公,也只有两千八百五十块!”
叶子博一边喊,一边追着女孩出去了。
夏青依旧沉默地想,她小姑婆介绍成的第一对,正式告吹了。
“认识?”对面的商阙给她倒了一杯冰镇柠檬可乐。
“嗯,我们部门的工程师。”桑渔收回视线,喝了一口柠檬可乐。
“哦,你也要去掏粪?”商阙语气寻常,寻常到桑渔都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他真的完全不知道环境水务工程师的工作内容。
她的脾气本就不算特别好,尤其是对商阙,一开始不过是因为两年前她对他做了亏心事,再加上重逢突然,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今天早上刚跟她妈妈吵架,也是因为工作,在工作之前,她一直都是父母眼里的骄傲,就读于省重点,高考市状元,本硕连读于TOP2,但工作之后,她回到老家,环工工作不体面,工资还低到可怜,害父母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
现在,商阙还来阴阳怪气。
是的,她把他的那句话定义为阴阳怪气。
桑渔看着他,也阴阳怪气:“不仅要掏粪,还要进村扫大街,捡垃圾,推垃圾车。”
商阙点了点头:“那倒是实现你小时候的梦想了,全村的空瓶子和纸皮都归你捡了。”
“我做水务的。”
“哦,河里的空瓶子也归你卖了。”
“……”
桑渔不想再回他了,商阙虽然在说话,但手上伺候人的动作没有停过,锅里的虾蛄和螃蟹已经熟了,他用公筷夹到了桑渔的碗里,又给她上了一份他调好的特制海鲜酱,淋好了香油、蚝油,上面铺了一层香菜和葱花。
这是桑渔吃火锅必备的蘸料。
他说:“吃吧。”
一个转眼间,她的小碗里已经堆积如山了。
商阙其实知道,夏青小时候饿过,所以她对吃的有执念,也绝不会浪费半点粮食,小时候,两人去卖完饮料瓶子,他给她买了一块鸡蛋糕,她心心念念要回家才吃,结果,路上有人骑自行车朝他们撞来,两人都被撞倒了,他没什么事,见她还一动不动地躺着,吓得连忙跑过去要扶她,却见她稳稳地举高了手上的蛋糕,两边手臂都流血了,还眼睛黑亮地朝他笑:“商阙,你看,蛋糕一点事都没有!”
他气笑了:“你上辈子不是鱼,是猪吧!”
商阙回过神,看了眼埋头苦吃的桑渔,又往锅里下了一小盘嫩牛,在她吃饱之前,他都没再说什么。
电视里的《蓝色星球2》的第一集已经走到了尾声,这一集里讲了海豚的故事,导演布朗罗在拍摄野生动物纪录片的时候,最喜欢讲述的就是动物身上的故事,他把纪录片拍得像令人沉迷的电视连续剧。
桑渔的好友方棠是个记者,但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参与一部纪录片的制作,所以,她们平时闲着没事,就会一起看纪录片,在她之前,被桑渔拽着一起看环境纪录片的人,是商阙,但桑渔不知道,现在的商阙还会不会看纪录片了。
他们虽然两年前还曾见过,但在那之前,他们这种老友也多年相隔异国,不怎么见面,也很少联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没听说你回国,我上周还去见了商阿公,他也没跟我提起。”
“嗯,前天,我没跟阿公提前说。”
“回来休假吗?”这是桑渔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商阙初中毕业父母离婚后,他就跟着妈妈去了意大利,三年时间就读完了五年制古典高中,拿着满分的成绩考进了临床口腔专业,又本硕连读满分毕业,进了一家欧医院工作,收入不菲。
“回来啃老。”
“什么?”
“啃我阿公的养老钱。”商阙厚颜无耻,“他诊所生意挺好的。”
他语气太过理直气壮,桑渔还以为她听错了。
商阙又抬头看了眼电视上宽吻海豚冲浪的画面,示意桑渔看过去,海豚冲浪就只是为了纯粹的快乐,不为生存也不为繁衍后代,动物都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他作为人类,啃点老也没什么。
最重要的是,商阿公估计真的愿意让他啃。
这是桑渔最羡慕不来的,她要是想啃老,估计连西北风都没得喝。
她想到自己工资卡里可怜的余额,再看着面前“家里有大厝、有祖业”的无业游民,面不改色道:“这顿饭你请,谢了,兄弟。”
吃完火锅,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商阙和桑渔一起回家。
桑渔家住在老城区,老旧的小区楼下是一条大排档美食街,人声鼎沸,狭窄的道路两旁摆满了塑料桌凳和小摊推车,这条路上有一家开了数十年的老口腔诊所,正是商阿公的小诊所。
桑渔路过诊所,从外面探头看了眼,见商阿公还在忙,就没进去打扰,她敷衍地和商阙挥了挥手,就要进单元楼回家。
后头却传来一声:“夏青。”
桑渔的动作倏然顿住,她恍惚了下,这是两人今天重逢来,他第一次叫她名字吧?
她回过身,见商阙站在了夜色中,他身后的扁食摊子正冒着白色的热气,对面楼悬挂着的路灯照在了他的身上,把他颀长的身影投在了地面上,高大的轮廓因为背光而显得愈发深邃挺拔。
她不知道他叫她是要做什么,但些微忐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或许,她应该跟他正式地当面道歉。
“你那个开了。”商阙看着她,声音平静。
“什么?”
“就是那个。”
桑渔眉心一跳,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裤裆,她的手已经条件反射地要去挡开口的裤链。
但她今天荧光小马甲很长很长,长得根本看不见她裤裆拉链啊。
商阙笑:“哦,我是说你鞋带开了,不好意思,中文有点忘了。”
桑渔气得头顶冒烟。
他肯定是故意的。
02朝阳产业
桑渔还没推开家里的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她妈和她姐吵架的刺耳喊声,吵到这时候了,吵什么内容早不重要了,只比谁的声音更大。
她面色平静地走了进去,果不其然,战火立马烧到了她身上。
夏桑纯指着夏青,对她妈吼道:“你刚刚骂我的那些话,马上就会报应到夏青身上,你敢不敢拿夏青发誓?”
张榕立马对着客厅的财神爷像,双手合十,闭眼,嘴里念叨着:“天公保佑,老爷保号,童言无忌。”
沙发上的夏正坤抿了一口茶,看着电视,仿佛现在才听到母女俩持续多时的大战,皱起眉头,敷衍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跟孩子较什么劲。”
“孩子?36岁了,不结婚不相亲不工作,车子的油钱都是我付的,考了十年公务员,她考上了没?现在还偷偷回学校读研究生,研究生孩子啊?她还能生吗!”张榕骂道。
夏正坤无辜:“你刚不是说她说童言无忌?”
夏桑纯也骂:“你怎么不说夏青?她高考状元,硕士毕业,工资比我都低,她不也单身,高中还早恋被学校通报批评,走读了一个月,她现在都忘不了那个男的!”
夏青装作没听到,跟她爸一样,只敷衍地“嗯嗯”两声,就进了房间,锁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吵闹声。
她脱下马甲,坐在小沙发上休息了会,拿出手机,给方棠发消息:“商阙回来了。”
方记者刚下班离开山洲电视台,看到消息立马睁大眼睛:“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们见面了吗?”
“他是我今天的相亲对象。”
“孽缘,不过成年人嘛,也没什么,都两年了,估计他早忘了……你没对他做什么吧?”
桑渔:“别乱说,射手座女孩都是在感情中老实巴交的女孩。”
“……”
方棠沉默。
过了会她又发了条消息:“说起来,我上周去省台,还见到了谢久贺,他来录制节目,毕竟是网红短视频博主律师。”
谢久贺。
桑渔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连听到他的名字都有一瞬间觉得很陌生,他是她的初恋,两人曾在一起四年,过去的种种,她不想再回忆一遍。
偏偏夏桑纯还要故意来恶心她,她高中和谢久贺的朦胧情愫,就是被夏桑纯的一封举报信捅破在校长面前。
桑渔心里有气,就把房门开了一个小缝隙,按下 桑渔:“听到夏桑纯发疯了没?她跟她母亲吵了一晚上了,都没吵赢,我真替她羞耻。”
方棠听完录音,笑得不行:“纯姐比我们大了10岁吧,她怎么跟她妈吵架,还带魔法攻击你啊?”
桑渔:“她等会还要跟她朋友大骂我三百回合呢。”
等客厅的争吵声彻底平息了之后,桑渔出去倒水喝,一眼就看见了去洗澡的夏桑纯把她手机放在了餐桌上。
桑渔熟门熟路地拿起那个手机,输入用脚都能猜到的密码,出生年月日,果然,锁屏之前的页面就是她姐在跟朋友吐槽她的对话框,嘲笑她工作就算了,连她今晚穿了荧光马甲先回房间都要被吐槽。
她姐:“你是不知道,夏青有多脏,有多不爱干净,她都不洗澡的。”
对面的朋友:“啊,桑渔挺漂亮的啊,看不出来她是这种人。”
夏青都气笑了,走到卫生间门口,“砰砰砰”地拍门:“夏桑纯,你洗完了没?你一个人要洗多久,别人都不用洗了,就一直等你好了。”
夏桑纯在水声哗啦中气急败坏地喊道:“滚远点,我才进来一分钟!”
……
第二天,桑渔还得回项目工地,就起了个大早。
张榕脾气差,一言不合就爱骂人,但有一手好厨艺,餐桌上除了新鲜出炉的海蛎饼、芋粿和蒸地瓜干外,还有一份热腾腾的蚬子汁锅边糊。
她臭着脸数落桑渔:“你赶紧辞职换个工作,读书那么高,做环卫,随便去做会计、计算机,都比你这个工作好,干了这么久,也没赚几个钱,还整天脏兮兮,风吹日晒,哪有几个女孩一直在工地待着啊?跟你一个研究生学校毕业的卢蕴,她妈跟我说,她都年薪百万了!”
夏青喝了一口锅边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敷衍点了点头。
张榕又问:“你小姑婆昨天介绍的那个男的怎么样?昨晚忘记问了。”
桑渔没有隐瞒:“你认识的,商牙医的孙子,商阙。”
“商阙?他也回来了啊?”张榕对小时候的商阙有印象,长得挺好的,年纪小小,性格就稳,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皱起眉头,“他爸妈是不是早离婚了?他爸再婚了吗?那他不行,家风不正,他爹敢离婚,他就敢打老婆!”
桑渔只说:“好了,妈,我急着上班呢。”
她成功地转移了张榕的怒火:“还上你那个破班呢?你不辞职,我去帮你辞职!”
桑渔的手机正好震动了起来,她闻言,看了眼屏幕,把手机推到了她妈面前。
张榕一愣:“你干什么?”
夏青笑:“黄达练打来的,你接吧。”
“他是谁?我接他电话干嘛?”
“我的直系领导,妈,你正好现在就可以帮我辞职了,你接吧,我也不去上班了。”
张榕面色一下涨红,看着正在震动的手机,仿佛在看一个即将爆炸的定时炸弹,她怎么接啊?她哪里敢跟不认识的领导大小声?
她恼羞成怒:“夏青,你反了是不是?”
夏青看起来还有点失望:“妈,你不如去我们单位闹一下吧,说不定单位还能给我们涨几百块工资。”
“我迟早会被你们姐妹俩活活气死!”
张榕再不理她了,一扭腰,回房间去了。
夏青趁耳朵清净,多吃了一个芋粿,然后收拾东西,戴上安全帽,骑上小电驴上班去了。
这条夜市美食街夜晚和早晨很不一样,此时此刻安静得很,只有一家早点店有零星的几个客人,商阿公正在买早餐,他老远就瞥到了夏青,朝她喊道:“小鱼,上班去啊?”
“对,阿公,我先上班去了,等我下班再找你喝茶。”
“好好好,商阙那小子还在家里睡大觉呢,你骑慢一点。”
十分钟后,桑渔就到了单位,她现在被分派到了她老家的设计院分院,毫无疑问,她是整个单位里毕业院校最好的,学历最高的,在校绩点最优秀的,也因此没少被单位其他人调侃,但他们的调侃并非是为了贬低她,更多是自嘲,嘲笑环境工程专业不愧是四大天坑之一,TOP校的毕业生也混成这样,更不用说其他普通学校的环境人了。
桑渔能理解为什么环工被吐槽成天坑专业,因为尽管近几年环境政策不断倾斜,但整体行业待遇依旧算不上好,很多人都说它是个朝阳产业,要慢慢熬出头,要靠年龄和资历说话,越老越吃香,简而言之,就是不顾年轻人的死活。她的环境经济学教授有句经典冷笑话:“环境就是要人去保护的,保护靠什么,靠良心,没人愿意花钱买良心的。”
桑渔的少数同学继续出国读博做科研,研发设备、工艺和材料,大多数都半转行,去做环境金融,或跨专业转行,去了高薪投行或成为码农了,当然也有像她这样普普通通继续从事环工专业,领着微薄工资的。
她毕业的时候,不少人都劝她转行,在校六年,她该做的实验做了,在环工糟糕的大环境焦虑下,也跟风考了CPA、CFA,修了CS、精通CAD等等等,环工人的使命就是到处跨专业考证、学技能。
只是,她最终还是出于内心微弱的那么一点想法,留在了环工里。
这个行业里当然也有大佬,科研或创业风生水起,只是少之又少,现在也早过了红利期。纵向对比,大多数的普通环境人都拿着不怎么样的起薪,说服自己慢慢熬,而横向同其他领域相比,性价比又低得可怜,同样的努力,同样的学历,却只能得到更低的报酬。
当然,谁也没她工资低,因为山洲本地经济就这样,省城倒是工资会高,但生活成本也高了。
桑渔看见自己的工位上挤了三个人。
阮漫漫正细声细语地安慰叶子博,大概词穷就显得有些莫名困窘:“别难过呀,要是你女朋友真的嫌弃你穷,要不你就换个工作……”
黄达练背着手路过,问他们:“你们夏工还没来上班吗?早上也不接我电话。”
叶子博说:“昨天我看到她在跟一个帅哥相亲,她刚介绍职业,我女朋友就骂了环工,我估计帅哥被吓跑了。”
桑渔忍不住笑了。
黄达练一转头,看到了她,立马道:“桑渔,开会了。”
03埃及狒狒
桑渔目前从事的是水处理方向,她本科上的是全球环境国际班,是近些年才开办的,每年只招收十来个同学,人数少,上下几级也大多都是熟面孔,毕业那年,她郑重地在自己的领英页面上,添加了自己毕业后的最终去向,本省的环境设计保护院,和她在校的实习实践经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她最后既没去国际组织,也没跟学术死磕,她不觉得自己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毕竟她找了份稳定的铁饭碗。
她的导师虽然遗憾她没继续做学术,但也很高兴她继续干环工,她的同门们虽然拿她的工资开玩笑,但也恭喜她选择了喜欢的职业。
“做环境的,谁能没点理想呢?”
刚毕业的夏青热血澎湃地想,谁不喜欢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她既然选择了环境,就是有点情怀在的。
直到第一个月工资发放之后,人民币到账两千元,张榕女士和夏桑纯两人轮流嘲讽,把她骂得一无是处,她气得不行,却无力反驳,因为下个月做牛做马,也是两千块。
她就跟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跑到商阿公的诊所找他,说她悔恨交加!
商阿公安慰她:“找工作呢,不分正确或错误,只看合适不适合,人总是想追求那一条‘正确’的路,想要钱多的路,但也要看看合不合适自己嘛。不伤心了啊,既然你选择了,就不后悔,坚持下去,商阿公永远支持你。”
等她不伤心了,商阿公才问:“对了,你刚刚说你现在一个月工资多少?”
“两千。”
“两千?!”商阿公立马变了脸,“小鱼同志,那该后悔,还是得后悔啊。”
夏青在会议开始前,回想了这两年,最后也没搞懂,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她忍不住叹气,叶子博也跟着叹气。
阮漫漫有些紧张,她还在纠结要不要为了合群也叹气,黄达练已经谈起工作了。
上半月黄达练刚安排他们做绿萝村厕改的水处理项目,目前还在做前期的调研工作。
黄达练问:“项目概况底稿出了吗?数据是谁负责的?水样和土壤呢?”
桑渔是负责人,她回答:“底稿在我这,还等着最后的汇总,今天之内我会发到你邮箱里,数据是阮漫漫负责的,水样和土壤是叶子博和赵易取的。”
叶子博也正是因为去取黑臭水的样本,跑厕改项目,才被他的女朋友笑话。
黄达练:“等底稿出了,你就先出几个备选的工艺方案,我们需要先在实验室采样测试。”
“嗯,不过项目现场那边出了别的问题,镇政府没和村民协商好,施工队和村民也有点矛盾,我今天下午还是要再去项目现场一趟。”
“这个我收到消息了,不着急现在就跟项目,你先放放,我这边有另一个项目。”
他们这个环境保护设计院原本隶属于省环保厅,后来整体脱钩后,就转为企业了,黄达练说的另一个项目是山洲市扶贫办委托的一个项目,要给老区村的一个老旧动物园做水处理。
黄达练继续讲项目:“庙里师太的动物园,老人倔强,不肯关停,钱也亏了不少,又因为臭和污染,被投诉到环保局好几次了,师太一片好心,环保局那边也拿她没办法,扶贫办那边和老人商量,让村委会来运营这个亏损的动物园,拉了当地华侨赞助,她也不用再倒贴钱,然后就把动物园环境整治纳入今年扶贫项目的基础设施建设里,帮她修缮园子。”
“动物园?”
“嗯。”黄达练笑,“一个特殊的动物园。”
散会后,桑渔先拉表安排几人具体的工作任务,不管怎么样,他们肯定要先去动物园实勘一趟,她去泡了一杯菊花茶,再回工位阅读扶贫办发来的几份文件,写明了动物园的概况、改造方案和项目目标。
拨款的不仅只有扶贫办,还有环保局。
黄达练对这种项目最为上心,当然不是说他没有爱心,也不是说他没有责任心,更不是说他没有环工人的初心,只是,他有着一颗喜欢拍上级马屁的上进心。
他下班之前,还特地来到桑渔身边,惜字如金地提醒她:“奖金。”
桑渔露出微笑:“明白。”
她关掉电脑起身,叶子博跟上她:“夏工,你昨天相亲怎么样?”
桑渔只说:“跟你一样。”
叶子博一心只想讨论她的相亲对象:“从男人的角度看,那男的也是一流的帅气,我大前天帮我妈送餐的时候,就看见他了,我帮你打听了,他回国探亲的,优秀的卷王,会好几门外语,提前毕业,收入不菲的牙医,最重要是,英俊。”
桑渔想起商阙的那张脸,是生得不错,眉目清朗,双眼皮褶皱薄而长,不笑的时候,很容易给人一种疏远感,他表情变化不大,在外人看来他好像永远情绪稳定,隔着一层雾,但她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
虚伪的、擅于伪装的男人,在她这,时常有种微妙的脆弱感。
像她以前看过的远东豹。
不过,他不在她的审美里,她更喜欢那类阳光运动男,比如她的前男友,谢久贺。
叶子博还在说:“我女朋友都夸他了,说他是什么,玉树临风贵公子。”
两人从设计院出来,外面早已暮色降临,已是傍晚六点出头了,十一月一到,傍晚五点半就已落日,只是今年天气异常,现在依然时不时白天最高温跑到三十度,但昼夜温差大,日落之后,气温就只有十来度了。
桑渔拉紧了小外套。
大楼的夜灯明亮,晚高峰人流如织,车流的尾灯连成线,灯火照亮这座小城。
不知道前面有没有堵车,还好桑渔骑的是两轮小电驴,不管怎么样,都很方便穿梭在车流之中。
她从包里找出钥匙,一抬头,却看到了叶子博口中的玉树临风贵公子。
桑渔以前看《地球脉动》第一季,当慢镜头和低角度镜头拍摄到远东豹的时候,字幕上说,远东豹是世界上最珍稀的猫科动物,尽管它们强壮有力,但它们的濒危说明了自然生命延续的脆弱性,强大也脆弱,她就觉得商阙也是这样。
小时候的他对她来说,无所不能,长大后,他就莫名变得阴阳怪气。
而这两年过去了,面前的商阙骑着商阿公出诊的黑色小电瓶车,大概是夜风寒凉,他把双手插在了电瓶车花色的保暖加绒防风罩里,前面的脚踏上露出了一袋刚买的葱。
他看见桑渔,便从电瓶车跨下来,离开防风罩后的凉意,让他冷了一瞬。
桑渔觉得他不像远东豹了,他是淌水的埃及狒狒。
埃及狒狒说:“阿公让我接你回家吃饭。”
04不喜欢你
商阙是牙医,他父亲没学医,但商阿公也是牙医,他就是让商阙来接桑渔去商匠牙科诊所吃晚饭。
一楼的商铺是商阿公的诊所,诊所后面有个小厅,被改造成了略显逼仄的小厨房和饭厅,饭厅进门左手边就是重新装修过的、上二楼的楼梯,楼梯拐角下,是一台用铁架子悬挂起的、屁股硕大的老式彩电,电视机旁的空位上零散地堆着几串钥匙、遥控器和商阿公的胃药。
这台电视机陪伴了桑渔近20年,只是现在接线头不太灵敏了,只有偶尔运气好的时候才能打开,但商阿公一直舍不得换,桑渔上周找了个师傅过来维修了。
二楼有三个房间,以前商阿公、商阿嬷和一儿一女正好够住,后来孩子们长大离家了,房间就空了,后来商阙被他爸爸送回了老家,他爸的房间就成了他的。
桑渔走进小诊所的时候,商阿公正在拧一块擦玻璃的布,诊所聘请的牙医陈元音戴着口罩,弯着腰,正在治疗今天的最后一个顾客阿姨。
桑渔打招呼:“商阿公,音音,我来了。”
陈元音专注着治疗,头都没抬,也没应声,只温柔地对那个阿姨道:“再坚持一会,别关上嘴巴,马上就好了。”
商阙提着刚买回来的菜,径直进了后面的厨房,他刚刚在路上就跟桑渔说了,明君姑姑今天回来看阿公了,他来做晚饭,姑姑在厨房帮他先准备好一些比较耗时的菜。
陈元音送走最后一位顾客后,就下班回家了。
商阿公拉上铁闸门后,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玻璃柜子,这是他每天诊所歇业前的必备流程,玻璃柜子里封存着一副他早年自制的镶牙工具,那时技术落后,还是以伤牙的“镶牙技术”为主。
商阿公忍不住再次为自己的技术感慨:“小鱼,来,告诉你明君姑姑,大家怎么称呼你商阿公的?”
商明君烫着波浪头,烈焰红唇,妆容精致,从诊所后的饭厅走出来,笑了:“哎呀,我是你女儿,我当然知道你是牙匠、牙神医。”
她上下打量了眼桑渔,微微皱眉,嫌弃道:“小鱼,你这穿的是什么衣服?你妈妈不穿扔给你的啊?你被你姐传染了土气?不过你再土,都没有她土,快四十了,穿着胖胖的卡通裤,像个蛋,光看个背影就知道是她了。”
商明君说着,翘着指尖,去勾红棕色木椅上的包装袋,递给了桑渔。
她扬了扬下巴:“给,明君姑姑送你的,大牌子护肤品,贵妇级别保养,保你干皮水灵灵的,里面还有防晒霜,你整天都要跑工地,风吹日晒的,可得好好保养,女人的美呐,都是钱砸出来的。”
桑渔接了过去,笑道:“谢谢姑姑。”
“谢什么?这都是你们姑丈,非要带我去法国旅游,哎哟,我都不知道买什么,他就自己做主买了,他这次去出差了,我儿子也去集训营了,我一个人无聊就回来看爸了。”
商明君又让桑渔去抱另外两个袋子过来,她就坐在椅子上,指挥着桑渔把她带回来的礼物,一样样地摆在桌子上。
她喝了一口桌子上的茶,润润嗓,下一秒,立马到处找垃圾桶,面露嫌弃地吐掉:“什么茶叶啊,都没什么味道,爸,这是我给你买的武夷山大红袍,不要喝太多,小心伤胃又睡不着,很贵的,别有客人一来,你就白白泡给人喝。”
“这是维骨力关节保养黄金搭档,你上次不是说腿骨疼吗,这是安美露,你疼的时候,就擦一擦,舒缓一下,这是深海鱼油,我从法国药店买的,专门净化血管的,人老外都吃这个。”
“还有这件羊绒毛衣,可舒服了,你看我哥给你买的羊毛衣,都是便宜货,哎哟,我可不敢穿。”
桑渔和商阿公对视一眼,笑了。
商阿公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以前和桑渔感慨过,这明君到底随了谁的性格,这么爱炫耀啊?
桑渔淡定地指了指他,他一个老头子吹胡子瞪眼想反驳,一抬眼,却看到玻璃罩子里的镶牙工具,又忍不住膨胀地扬起了嘴角,这山洲哪有比他还厉害的老头呢?
他干咳一声,行,他生的女儿,随他!
商明君是家里的老来女,受宠的幺女,也就比桑渔大了16岁,桑渔7岁时没地方去,就往小诊所跑,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就能看小半天,她来的次数多了,商阿公给吃又给喝的,还没远嫁的商明君双手掐着她的脸蛋:“你这小孩没皮没脸的啊?还到处认阿公的啊,你没阿公阿嬷啊?”
桑渔从小就胆大且淡定,她还在上幼儿园时,张榕女士忙着带夏桑纯去捉夏正坤的婚外恋,经常忘记来接她,那会的园区还没那么多安全的规则,没人来接就自己回家好了。
桑渔背着小书包,走到了摩的师傅那,眨巴着大眼睛,问他:“叔叔,我只有五毛钱,可以坐车回家吗?”
而到了商明君那,她也是眨巴着眼:“小姑姑,我可以看电视吗?”
商阿公大笑:“明君,你捡了个侄女。”
商明君万分嫌弃,嫌弃到了后来,她结婚的时候,小桑渔穿着她买的红色公主纱裙,提着她的红色婚纱大裙摆,给她当花童。
而另一个男花童,是商阙。
商阙今晚为了照顾高嫁的贵妇明君的口味,做了一桌的西式晚餐,葡萄酒番茄龙虾意面、帕玛森芝士烤南瓜、惠灵顿牛排、欧芹碎红酒羊腿、白酒忌廉煮蚬和尼斯沙拉。
明君姑姑依旧是挑三拣四,说这些有多不正宗,肉太腥,她吃了口沙拉,说:“爸,这个InsalataNizzarda,下次我带你去吃更正宗的。”
商阿公一口咬到没熟的鸡蛋和流血的牛排,难受,恶心,自己宠的乖女,自己忍。
“阿公听不懂外语的,小姑姑。”商阙给桑渔倒了一杯贝奇野菜汁,这个本省特产、口感奇怪的胡萝卜汁饮料,只有她一直很爱喝。
商明君可算有地方发泄了:“知道你阿公不爱吃西餐,你还煮这一桌没熟的。”
商阙神情淡定:“小姑姑,你不是说牛排越生越正宗吗?阿公今天本想直接买头牛回来给你啃的。”
“埋有!”商明君急得都飚方言音了,“你故意的,商阙。”
桑渔听到最后那句熟悉的话,她瞬间就和明君姑姑感同身受,商阙就是故意的。
她看了眼时间,不算太晚,给了明君姑姑台阶下,提议道:“姑姑,我想吃点本地菜,我们出去找个小店吃吧。姑姑,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带我们去过的那个动物园吗?我刚接到那个动物园的整改项目,想问你一些事。”
商明君面色这才缓和了些:“你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行吧,那姑姑就请你吃一顿,那家煎包和泡泡扁食还开着不?就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家。”
桑渔忍不住笑,明明是明君姑姑爱吃。
商阿公望着这一桌子菜:“等下,这些谁吃?小鱼不能看别人浪费。”
“商阙呗,他明天一个人吃,无业游民没资格嫌三嫌四。”商明君按住火气。
等她见桑渔去了卫生间,才再开炮:“你的嘴跟你的名字一样,剧毒。”
商阙,陆是他母亲的姓氏,商阙又恰好是一种草药,白根可入药,而红根则有剧毒。
商明君嘲笑:“所以,你才连那一抽屉的礼物都不敢送出去,桑渔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你。”
05天生欠打
商明君想吃的煎包就在隔壁街,店名叫山里煎包。
几人坐下,都不说话,气氛沉闷且僵硬,桑渔不知道他们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商明君沉着脸,商阙的脸色也很淡,姑侄俩仿佛随时都会摔筷子走人。
商阿公一把年纪了,才不干那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他哼着小曲,让老板娘先上三瓶可乐和一瓶王老吉。
桑渔点了一屉小笼包,一笼烧麦,六个萝卜丝瘦肉煎包和四个茶叶蛋,她知道明君姑姑的口味,殷勤地给她的煎包淋上老板娘的秘制酱汁,热气吱吱,拆开一次性筷子,磨干净毛刺,才递到她面前:“明君姑姑,您享用。”
商明君冷哼一声,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有些人是真可怜呐,多少年都没人念着,要不是自己回来了,人早忘了他。”
她看着桑渔的脸蛋,心情又突然好了,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她的脸蛋,搓了又搓:“小鱼,你怎么就这么可爱,这么讨喜!姑姑的乖侄女!”
商阙也笑了,语气平静:“她不是商家人,跟你没血缘关系。”
“我恨不得她跟你是亲兄妹。”
商明君还想继续说什么,商阿公发话了:“行了,明君,你跟商阙这死仔犟什么,他就是老和尚的木鱼……”
桑渔很懂地接过话头:“天生挨打的货。”
三人的目光交接,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脸色越来越臭的只有那欠揍的木鱼。
明君姑姑想喝酒,喊老板娘上两瓶雪津啤酒,还好她没在这喊她要喝勃艮第红酒。
她拉着桑渔一起喝,桑渔拒绝了:“姑姑,我明天还要工作,要去做调研。”
“哦对,你刚刚说动物园,哪个动物园?”
“糖尾动物园。”
商明君一时还想不起来,她微微拧起眉头:“这哪里的动物园,我带你们去过吗?我们山洲县不是只有山洲动物园么?”
商阿公纠正:“我们20年前就升成市了,是县级市!”
桑渔提起一些细节来帮姑姑回忆:“在糖尾镇那里,当时你和姑丈刚相亲,你们带着我和商阙一起去的,除了糖尾动物园,那里还有一个糖尾游乐场、公园。”
这些记忆对商明君来说,太遥远了,但是一提到她和老公的相亲,她就记起来了。
“想起来了,公园是老华侨捐建的,动物园是不是糖尾那边一户人家自己管的?园里没什么珍稀动物,但猎奇了点,骗骗当时无知的山洲人了,现在花钱请我去看,我都不去,这动物园居然还没倒闭。”商明君嘴不饶人,“那里有个旱冰场倒是还行,那年代最潮流的年轻人都要会溜冰的,你们姑丈就不会,还是我带他溜。”
提起这个,商阿公就吹胡子瞪眼:“那都是歹命、流氓才去玩的,被你气得我会立马短命,阿妹糕、阿弟麦搂搂抱抱就闻来闻去地亲嘴,除了烟味,就是汗臭味、脚臭味!有什么好嗅的?”
时隔多年,商明君也觉得好笑,偏偏嘴犟:“你懂什么,旱冰场就是我们的江湖。”
她又问道:“对了,家里照片还在吗?就是你和小桑渔,一起跟七条腿的野猪合照的那张。”
她直接问的是商阙。
桑渔觉得奇怪:“商阙好几年不在山洲了,他刚回来……”
怎么会知道那张照片还在不在呢?
她家里的老相册里应该还留有那张照片,只是她好多年都没打开过了,不太确定。
“他知道的。”明君姑姑很肯定,“他就是个收破烂的,有的、没的东西,都收了一大堆,那张照片肯定在他手里。”
商阙也没想隐瞒什么,他掏出手机,输入密码,他的相册收藏分类里有两百多张照片,一大半是他从老家相册里扫描的老照片,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张照片。
世纪初的一个夏天,桑渔扎着两个小揪揪,穿着白色小吊带,花色短裤,背对着镜头,正对着那只生了7条腿的猪,一个标准的九十度大鞠躬,另一边则站着面无表情的小商阙,他微微偏头,不想让镜头照到他。
明君姑姑说:“那年代大家都是为了满足猎奇心理去的,这动物园里吸引人的都是这种稀奇古怪的残疾动物,断臂的猴子,长着八字胡的猴,7条腿的猪,一直在冬眠的笨蟒蛇。”
商阿公也补充说:“90年代、年初还是辉煌过的,山洲谁不知道塘尾镇的华侨,回乡捐助建了糖尾公园和动物园,我那时候给孩子们看牙,孩子爸妈都拿看7条腿的猪来哄骗他们。”
“对啊,桑渔就是好奇7条腿的猪。”商明君开起桑渔的玩笑,“她一开始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跟我说,她要回去跟同学们炫耀她看到了,等到花钱拍照的时候,才知道这猪是残疾猪,是实验室的试验品,被动物园买下了,她腾地一下就转身鞠躬,大声对猪道歉了,我手里相机的快门也按下去了。”
于是,就留下了这样一张造型奇特的照片。
至于照片里傲娇的小商阙,他早就看过非洲狮、孟加拉虎、南美鹦鹉和印度犀牛了,完全不能理解他们坐了半小时的车,就只是来看一只7条腿的猪。
商阿公问:“动物园是不是挂在薛师太的名下?”
“阿公你认识她么?”
商阿公得意哼声:“师太的牙齿也会坏啊,动物的牙齿也要治啊,山洲市就没有不是我客户的人,我年轻的时候套着白大褂,背着小药箱,翻山越岭都要给人出诊看牙。”
“那华侨也姓薛,跟薛师太同宗,她还没当尼姑前的老公是杀猪的,后来她老公癌症去世了,她就出家了,在庵子里收养救治了许多动物。”
“后面华侨建起糖尾公园,糖尾动物园就在庵子旁,她收养的动物就都去了动物园,残疾成了猎奇卖点,她替那个华侨管理动物园。糖尾公园都荒废了好久,那位华侨也早不投钱了,这动物园居然还没关停。”
夏青今天看过了项目概况,在项目书里没有这些背后的细节,她做水处理,也不需要去了解那么多和技术、水样、环保无关的故事。
但她听完了商阿公的讲述,对明天的调研走访有了不一样的期待。
吃完了深夜小摊,几人往诊所方向回走。
商阿公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裹紧了小马甲,直呼自己要被商明君给折腾去见她那早走的妈了,商阙扶着商阿公,没说什么。
商明君和桑渔不紧不慢地聊着,桑渔说起了两人相亲的事。
明君姑姑根本不信:“你说商阙不知道跟他相亲的人是你?”
她觉得好笑,笃定道:“他肯定知道的,装吧他。”
桑渔没有多想,她当相亲是个哄姑婆和拆饭友盲盒的游戏,她也不是第一次拆出认识的老同学了,只不过,这是个特殊的、曾经闹掰、或许她还被他拉黑过的老友。
商阙抿唇,看了明君姑姑一眼,是警告。
商明君一身反骨,忽然问桑渔:“小鱼,你们高中那会,国内男生很流行荧光色球鞋吗?商阙以前只喜欢黑白简单色的球鞋,那会他也买了一双又一双荧光色球鞋,青春期男生还挺喜怒无常的,没多久,他妈就跟我说,他把那几双球鞋扔垃圾桶了。小鱼,是不是你喜欢男生穿荧……”
“姑姑!”商阙终于出声,嗓音带了薄怒。
桑渔对“荧光色球鞋”五个字很敏感,这五个字等于她的初恋,谢久贺。
06绝交日记
夏青不知道那时候男生是不是很流行荧光色球鞋,但在她的高中,只有谢久贺一人在穿。
到了她家楼下,她和商阿公他们告了别,就上楼了。
她没什么心情,没跟张榕女士和夏桑纯打声招呼,就锁上了房间门。
夏桑纯过来拍她的房门,声音隔着门板都很尖锐:“夏青,你有没有家教?不知道回家要打招呼的吗?”
夏青抓了个枕头,就砸在门板上:“离我远点。”
她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打开之后,却只是几个不同颜色的荧光发圈和明信片。
她记起谢久贺的模样,少年似乎永远穿着一身球衣,单手环抱着球,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鼓起漂亮的线条,或在篮球场上,或在排球网下,或从她正对面走来,她心脏的躁动声让她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她的视线模糊,不知是雾气升起还是阳光太盛,不敢抬头看他,只看得到他的荧光色球鞋踩在耀眼的金色光斑上,停在她的面前。
他拽了拽她的发圈,笑:“夏同学,今天我们撞色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只靠着荧光色的球鞋来认谢久贺,红色代表他今天要打篮球,绿色是他有排球比赛,黄色是他的跑步鞋,他好像永远都穿不腻张扬且色彩丰富的荧光球鞋。
后来他们在一起后,他笑着道:“因为有人近视又不爱戴眼镜,又从不抬头看人,我要是换鞋子了,那人还怎么靠鞋找到我?”
夏青把明信片翻到了背面,寥寥的几句记录了她的少女心事。
那时她收到商阙漂洋过海给她邮寄了一个多月的明信片,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她也给他回了一张明信片,告诉他,她也有喜欢的人了,但这封明信片飘了两个月后,又莫名回到了她的手上。
商阙在QQ上回复她,他没收到她的明信片,他的态度冷漠异常,似乎不想和她多说什么,大概是他那时已经有了想要交往的对象了。
时隔多年,桑渔再看到明信片上矫情的文字,只想用脚趾头原地施工挖出三室一厅。
“他是我模糊不清的世界里,唯一的光,商阙,我觉得我以后再也不会像喜欢他一样,喜欢别人了。”
她尴尬地把东西全扔回箱子里,用最快的速度锁紧,拿着撑衣杆把箱子一把捅到床底最里面的角落,生无可恋地扑倒在床上,一头埋进被子里,捂住脸和耳朵。
模糊不清,近视度不爱戴眼镜,能不模糊吗!
唯一的光,他天天穿着荧光屎黄,能不发光吗!
还好商阙没看到。
夏青又躺了一会,她探手去拿手机,登录手机QQ,上大学后,她的社交就都转移到了 她的Q龄16年了,她还是个快乐单纯的小学生时,为了让大学生夏桑纯帮她注册QQ、挂QQ等级、养QQ宠物、打QQ堂,每天殷勤地讨好她,帮她端茶倒水、洗衣拖地。
新时代包身工。
桑渔突然看到小学分组里,商阙也在线,小学加的好友,商阙的备注还叫:实小班长-商阙,她点进商阙的资料,什么也没有,他的QQ空间还对她设置了权限。
他的朋友圈也是如此,屏蔽了她。
她不知道QQ有没有单删这个功能,于是,点进和他的聊天框,也不想打字,只选了一个QQ自带的、阴阳怪气微笑表情,才刚发过去,那边的人就收到了,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实小班长-商阙只发来了一个问号。
桑渔淡定地回复:“我是正好看到你在线,我想要糖尾动物园的那张照片,你的老照片扫描得特别清晰。”
实小班长-商阙:“我空间就有,你自己去拿。”
桑渔提醒他:“你对我设置了权限。”
实小班长-商阙:“哦,忘了。”
桑渔不信,回他一个微笑表情。
商阙又没动静了,桑渔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发来照片,她又去 她没有删 他问她:“你从哪个门出来,我在中央火车站正1号门。”见她没回,他直接语音通话找她,再下一条,是那一夜后,第二天的她给他发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就是两年的不联系。
夏青深呼吸,给他发去了破冰的第一条消息:“你还没给我发照片呢。”
商阙的 口吻冷淡且生疏。
桑渔觉得他编的谎话可真没水平,他是不是忘记他现在的人设是无业游民了。
下一秒,他连装都不想装了,叫了她的名字:“夏青,如果你现在就很想要照片,也可以去我朋友圈自取。”
桑渔忍着脾气:“你朋友圈也屏蔽了我。”
“哦,忘了。”
他又是故意的。
桑渔压了一晚上的火气终于忍不住了,恶狠狠地发了个语音过去:“想绝交是吧,绝交就绝交!”
她立马拉黑了商阙。
这要是回到小学,小学鸡桑渔还要发个伤感说说:皒用《微笑》,掩飾《悲傷》,忽忽,好伤心。
可是,26岁的桑渔明天还要早起工作,她放下手机去洗漱,就已经忘了这件事。
第二天山洲下了大雨,桑渔还要去糖尾动物园工作。
张榕皱眉:“你大舅舅跟我说,糖尾那边在修路,你骑电瓶车,披雨衣,没一会就全身都是泥点子,等下还要感冒生病,这破工作,你开你姐的车去吧。”
“我今天要用车。”夏桑纯咬了一口奶黄包,立马拒绝。
“你要去做什么?你在市区打车就行了,你妹妹这是有正事。”
“说的好像只有她有正事一样,她那个工作付得起油钱吗?”夏桑纯嘲讽。
张榕不耐烦:“你的油钱不也是你爸在付?说得好像你就很独立一样。”
夏桑纯轻飘飘地回了句:“反正这是我的车,我有决定权。”
“你的车?这是我花钱买的!”张榕声音变大。
“所以呢?你要转到夏青的名下?我早就知道了,谁想要就拿走吧,反正车子、房子我也不要了,我早就知道你们都偏心她!”
“偏心她?我要是偏心她,你名下会有一套房、一辆车?她什么都没有!”张榕瞪着夏桑纯。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生她?没有她,我就是独生女,这一切本来就都是我的!”
桑渔一直都没说话,慢慢地喝光了最后一滴豆浆,她去漱了下口,带上工作的材料,穿上鞋,顺手从鞋柜上抓起夏桑纯的车钥匙。
她朝着吵得不可开交的母女俩扬了下钥匙,两个钥匙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总的来说,桑渔的心情还不错,一早上起来就能看见小丑发疯。
“夏保姆,你的车我开走了,谢了哈。”
她说完,就关门离去,老楼的隔音差,她走在楼梯里,还能听到夏桑纯气得跳脚的嗓音:“你以为你就很厉害吗?我大学学的家政又怎么了?我后面在山洲报社工作,我现在读的是MBA,我要是保姆,你就是收破烂的……”
“等下,我的车钥匙!”
“夏青!!”
……
桑渔上车后看了下表,她姐刚给车加满了油,也刚洗过车,她打电话让阮漫漫和叶子博在家等她过去接他们。
叶子博就在他父母的小吃店帮忙,看见桑渔打了双闪,连忙从店里出来,钻上了车,他有点高兴:“下雨天纯姐也愿意让你开她的车啊?纯姐人真好,上次她跟我妈聊天,知道我工资不高,还安慰了我妈呢。”
桑渔:“……嗯。”
别的不说,夏桑纯还是很热爱在外人面前演温柔善良的人设的。
她不会告诉叶子博,夏桑纯在背后喊他傻大个。
桑渔转了方向,去接阮漫漫。
阮漫漫家住在新区湖西公园的别墅区,她的家庭条件比较好,只是她似乎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她跟两人打了招呼后,脸颊就不自觉泛起了红。
“夏工,叶工。”
“好龙。”
好冷的谐音梗,但叶子博估计这辈子都玩不腻,笑点又低,没人附和,他也能笑个半天。
阮漫漫脸都憋红了,犹豫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要配合他一起笑。
半小时后,他们到了糖尾公园,下雨天更是门可雀罗,站在山脚下,就能看见半山腰上有一座尼姑庵,尼姑庵的旁边就是糖尾动物园。
除了他们外,塘尾镇政府的工作人员、给排水的和施工队的负责人也都在。
一行人撑伞、披雨衣,顺着长长的阶梯往上爬,要先去庵子里找师太,桑渔主要是来看动物园的。
师太不在庵子里,那就在动物园那边。
他们才走到老旧的门票处,就已经闻到了里面传来不太好闻的味道。
桑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怎么好像还听到了商阙的声音。
07动物牙医
动物园售票处的牌子早已经生了绣,因为潮湿,角落里爬满了黑色的霉斑和苔藓,老化的水管在淌着不知道从哪里漏出来的污水。
糖尾镇的镇长说:“现在没游客了,没人气,园子就自动长苔、长草了,门也生锈了,二十几年前这里可热闹了,那时候门票3元一张,多少人到处钻洞,逃票都要进来看一眼动物。”
镇长又摇了摇头:“现在公园免费,动物园也早没人看了,不过,是我也不看,好好地带孩子出行,没必要来看这些断手断脚、还很臭的老家伙,我早就让师太把动物都卖给山洲动物园,减轻她的负担,她不肯,只是年纪大了,她一人管不住那些大动物,早几年才把蟒蛇这类体格大只的转给了山洲动物园。”
“以前还是有很多人来庵子里上香的,现在庵子也没香火了,没人来了啊,全怪这些动物弄出的臭味。”
跟在镇长身边的,是承接了园区配套设施改造工程项目的负责人,他说:“设施和设备还是好更新的,主要是园区的环境治理,动物园里四处都是粪便污染,公园的湖里都是垃圾落叶,排水网如何设计,化粪池的位置,这些是项目的重点。”
桑渔让阮漫漫帮她撑伞,她蹲下来看了看售票处已经老化的水管,臭味扑鼻,像是动物的粪便也直接通过这条水管排放,她还不知道动物园现存的污水处理设施是什么样的,还有没有能用的设备。
桑渔往前走了走,听到了那边的笼舍里传来了男人的声音,师太在跟人说话。
商阙的声音挺有辨识度的,认出他并不难。
但桑渔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糖尾动物园目前正在改造期间,他来这边做什么?
“牙周没什么问题,是急性牙髓炎,牙髓暴露,蛀牙发炎了,已经蛀到神经里了,神经压高导致的牙疼,所以吃不下饭,性情暴躁,也比较消瘦,建议是摘掉牙髓,做根管治疗。”商阙的语气在涉及到他专业的时候,很平静,却不会显得冷漠。
桑渔自己就是一个要经常去看牙齿的病人,她既不喜欢牙医过于温柔,也害怕牙医太过冷漠,商阙这样的医生就很好,只和病人之间保持着礼貌的友好,却不过分亲昵。
商阙声音徐缓:“根管治疗跟检查都是麻醉状态下进行的,等晚一点,麻醉药散了,再给她检查咬合、吞咽功能。”
旁边还有另一个男声:“这还要带去拍个牙片么?现在大城市看牙,不都是先拍个片么?前几天我来给她看病,她就吃不下饭了,问过商阿公,也是说蛀牙蛀得太厉害了。”
“你麻醉打了多少剂量?”商阙忽然问道。
另一个男声道:“怎么了?剂量有问题么?以体重计用药量,不过我先给药了三分二,见已经进入麻醉状态了,就没再给药了。”
商阙声音如常:“不怎么样,她醒了。”
师太慌慌张张地喊了一声什么。
另一个男声道:“救命,怎么一脚踢的是我。”
桑渔和镇长他们往笼舍走了过去,叶子博嘀咕了一句:“师太已经喜欢动物到这种程度了吗?她看牙,都要在笼舍里啊?”
镇长也觉得奇怪:“昨天见到师太,也没跟我说,她今天要看牙啊?”
这个笼舍属于猕猴的,动物园里最多的动物就是这个品种的猴子,平时也是漫山遍野地放养,倒也不是不想管,是师太管不住,猴群太野了,笼舍的地上是刚扔的香蕉皮和食物的残渣,但现在只看得见一只猴子,师太正在安抚略显焦躁的它。
商阙穿着白大褂,更显得他身姿挺拔,他戴着口罩,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抬起了头,利落干净的短发下是他专注的眼神,他还戴着蓝色的橡胶薄手套,大概是刚处理完什么,正准备摘下手套。
他只看了桑渔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桑渔却还在看他,她早忘了两人昨晚的仇恨,只是想起了方棠对商阙的夸赞,说他最性感的地方就在于,他认真专注的模样,而他这种人也是难以接近的,因为方棠也和商阙认识十多年了,但他们俩的 桑渔之前看过一篇文章,讲的是牙医已经成为了年轻女孩的理想婚恋对象,在网络上也到处都能看到相关的话题,什么“有个牙医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体验”,什么“我感觉我爱上了我的牙医”,什么“牙医的温柔,无影灯下的深邃眉眼”。
作为一个看牙经验将近20年的“坏牙基因者”,桑渔从乡村医院牙医,从来没对牙医产生过职业滤镜,一看牙医弯腰靠近,她就脑袋一空,紧张害怕地闭上眼,张大嘴,只觉得自己像头嗷嗷待宰的猪,做完都不记得医生长什么样。
镇长看到了兽医谢骏,才明白:“骏仔,是在给动物看病啊?这是……牙医?”
谢骏说:“是商阿公的孙子,商阙,以前也在我们山洲读过几年书的,后来出国去了,刚回来。”
镇长问:“猴子怎么了?牙痛啊?”他觉得稀奇,“猴子都要看牙了,比我一老头过得都好。”
师太心疼地摸着猴子的头,说:“它已经23岁了,年纪大了,牙痛得咬不动东西,这几天都消瘦了。”
猴子刚被麻醉了,现在情绪还是比较暴躁,在师太的手下还比较温顺,但对着商阙和谢骏就显得狂躁凶横,一直冲着他们俩叫,目眦欲裂。
师太安抚好了猴子,要带大家去逛其他的笼舍。
谢骏摸了下自己的腹部,跟商阙吐槽:“麻醉剂量不够,还好只是猴子,被它踢了一下,也挺痛的。不过今天谢谢你了,我们这没有专门懂动物的牙医,师太请了我好几次,我也不会治牙。”
商阙笑了一下,说:“到时候还是我阿公来主治。”
“嗯。”谢骏又嘶了声,“这泼猴一把年纪了,力气还这么大。刚刚它醒了,明明查它牙齿的人是你,它怎么打我啊?”
师太连忙阻止:“谢医生,快别说了,石头很聪明,听得懂。”
石头是那只猴子的名字。
桑渔记起了这只动物园里的老将,师太给它取名叫石头,不是因为它坚韧如石,而是它热衷投石,十几年前动物园靠“猎奇”吸引人流的时候,它还是很出名的,高兴的时候就朝着湖中扔石子打水漂,烦躁的时候就抓起垃圾扔游客。
时隔多年,石头的暴脾气倒是一点没变,投掷的角度依旧精准,出手必中。
桑渔看着商阙和谢骏头顶上落下的香蕉皮,一时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也被面前这突然的一幕震住了。
商阙站着没动,他头上的香蕉皮还悬挂着长长的皮上白丝,要掉不掉的,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忍耐,然后取下了头发上的香蕉皮。
谢骏睁大眼睛:“你这坏猴子!”
师太怕他们动手,连忙拦着:“石头只是调皮了点,它以为你们在欺负它,它很委屈的。”
谢骏觉得,他更委屈。
商阙睁开眼,看到了憋笑的夏青。
桑渔和他对视半晌,倒不是想笑,她只是想万分诚恳地对他说:“你还挺幸运的。”
商阙沉默。
“你知道的,以前石头还对游客扔过便便的。”
08万物生灵
糖尾动物园散发着动物的粪便和废水的混合味,动物们的笼舍也都很小,隔着生锈的铁栅栏,能看到里面的水泥地上都是常年累积的粪便和食物残渣的黑泥,便都是潮湿的,墙壁也难免发霉。
听到有人来的声音,动物们大都靠近了栏杆,好奇地往外面看。
师太有些不好意思:“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每天也都有认真打扫,不知道这个味道……”
桑渔安慰她:“没有设备,人工打扫得再认真,也难免有味道的,动物消化道内残余的物质会挥发臭味,而且早年的设计考虑到动物保暖,通风差,味道就会难闻。”
镇长也道:“师太你就放心吧,这次的项目也会更换动物园的基础设备,笼舍都会重修的,什么通风、污水、臭味都会搞好的。”
“现在没有多少动物了。”师太的声音有些低落,“我老了,他们也老了,福珠珠是以前那只很出名的七条腿残疾小猪,活了14岁去世了,松松是一只小松鼠,它被高压电线电伤了腿,被人送到园子里,只活了5岁,芝麻是一条蟒蛇,现在去了山洲动物园,石头是一只猕猴,一直陪着我,我得养它老,它不仅年纪大了,品种也普通,去了大动物园肯定没人照顾它,要是有人欺负它,可怎么办?”
桑渔他们跟着师太走过一个又一个的笼舍,比起动物园,更像一个家禽养殖场,都是飞来飞去的母鸡、鸭子,还有豪猪和一直跑的小土狗们。
一只孔雀扑棱了两下,冲向了桑渔,桑渔吓了一跳,结果,它在她面前开了屏。
众人大笑。
师太抓住一只乱跑的母鸡,慢慢说:“我也知道味道臭,政府也让我关掉动物园,不是我不肯配合,我是心疼,它们年轻的时候都卖力赚过钱的,人不能没有良心,动物很单纯的。”
桑渔看过资料,环保局一直收到周边村民的投诉,味道臭,污染严重,两年前就想让师太关掉园子,也有考虑过执法队强制执行,但是,大家都想找出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师太对这些动物付出了真心。
她笑:“它们都很乖的,吃的不多,现在没有游客了,正好跟我一样养老。”
她把自己的存款和庵子的香火钱都花在了这些动物上,好在还有一些爱心人士的捐赠,才能勉强维持动物园的基本运转,她每天负责打扫笼舍、锄粪便、喂养动物,这几年把大型动物都卖给了山洲动物园,她留下了老弱病残,又断断续续收养了一些流浪动物。
早年政府想让山洲动物园接管这些动物,但是师太不放心。
而改造糖尾动物园,又是一个不小的项目,得拉人投资,又得吸引游客,扶持糖尾经济,今年终于开启了项目,几方联动,糖尾镇的华侨投资,扶贫办牵头让村委会负责组织,试图重启糖尾公园的千禧年辉煌。
负责人说:“咱们啊,打的就是一个情怀,糖尾去年也在搞农家乐旅游,附近有漂流、采摘果园、钓鱼的,再顺便看看老动物园嘛,就是这个臭味,这个污水得好好搞。”
桑渔要去看化粪池和污水泵站加药装置、控制柜的设施,几人路过了一只矮脚马的笼舍,一身棕色的毛,小小的,很可爱,它看见师太,就探出头来,摇头晃脑的,要让师太摸它的脑袋。
桑渔看见它的前腿,是一截义肢。
“别看它小,它比你们都大,33岁了,小小老家伙。”师太笑着说:“我都老了,根本没想动物园怎么再辉煌,就想他们健健康康,前面有只30岁的火烈鸟,没腿,飞不起来。”
叶子博跟在后面拿相机拍设备的照片,阮漫漫则是负责记录。
夏青对设备做了基础的检查,发现因为没人维护,基本都不能运行了,笼舍的污水也根本达不到排放标准,要先取水样回去测试水质情况,处理量和设计规模又是多少。
她让叶子博去问设施承接方的改造目标:“你跟漫漫一起去吧,问他们最后会建多少笼舍,每间日均冲洗量设备出水多少升,预计园区游客最高峰是多少,还有人工湖取水样。”
谢骏见夏青踩着雨靴,披着雨衣,戴上安全帽,下了黑漆漆的污水坑,设备的地面沉淀着黑泥,厚厚的一层,臭气扑鼻,她在查看设备。
谢骏也是桑渔的多年朋友,他自己当兽医的,工作环境也没比这好多少,只是,他看着白皙的桑渔弄得脏兮兮的,不免唏嘘。
他的肩膀撞了一下身旁的商阙:“你从国外回来,是不是很难适应今天这环境?听说医院工作,好兄弟,还好有你帮我看石头的牙齿,国内几乎没有动物牙医,也就几个大城市有动物齿科研究中心,咱们山洲,想都别想。”
商阙笑了一下:“不是帮你。”
谢骏根本不信:“难道你帮小鱼啊?你们都多久没联系了。”他没当一回事,“我就是没搞懂桑渔,她人漂亮,学历高,想找个什么工作不容易,非要来做这个,第一次见她这样,还有点女神陨落的失落感,好多人都说她,读书再高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三千工资,吃住家里混日子。”
商阙脸上表情没有多大变化,语气却淡了一些:“你失落什么?”
“啊?”谢骏没明白。
然后,他就听到商阙对他开炮:“她能干三千的活,也能赚三千万,你一个一辈子都得干一百块给母牛接生的人,失落什么呢?”
谢骏委屈得都要掉小珍珠了:“商阙,你你你……怎么这样?我给母牛接生的时候,你你你还鼓励我,还给我发了《万物既伟大又渺小》的书,告诉我农村兽医的治愈和温馨,我还给你发了刚出生小牛犊亮晶晶的眼睛,你说很感动,原来你都是骗我的!你这个万恶的资本主义走狗牙医。”
商阙却没再理他,还把两人撑着的伞拿走了,让他淋雨。
谢骏去看商阙,见他已经走到了泥坑边上,他说:“夏青。”
商阙叫她的名字,总是连名带姓的。
“我拉你。”
桑渔戴着红色的安全帽,外面又挂着雨衣的帽檐,雨水打湿了她的碎发,湿漉漉地粘在了脸颊上,她狼狈地裹着黑色雨衣,淌着过大的雨靴,把手伸到了商阙的手上,她抬起头,朝着他笑,睫毛上挂着雨珠,鼻头微红。
她是天生的白皮,因为冷,反倒显得越发亮。
谢骏从学生时代就知道桑渔有多好看了,但是,他刚说完为女神失落,这一瞬间,却觉得她比以前更漂亮。
下午三点多,一行人才从糖尾动物园离开,下山的时候,桑渔看到了半山公园里荒废的鬼屋,以前门票10元一张。
谢骏说他小时候有多害怕里面披头散发的阎王爷。
桑渔刚刚听到了谢骏在背后说她,她笑了一下:“你这种专门说人坏话的,是该害怕的。”
谢骏心虚:“我是觉得,你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啊。”
夏青笑:“我还觉医院呢。”
谢骏:“……”
商阙语气淡淡:“有梦想当然是好事,但也要懂得什么时候醒来,来看看真实的世界。”
“当一个年轻人苦读五年之后,迎接他们的热忱与知识的,只是一个冷漠的世界。”
桑渔接着说:“能找到一个工作就该偷笑了,谢兽医。”
谢骏:“请callme,谢医生。”
桑渔不久前才看的剧版《万物生灵》,去年看的原著,她也喜欢这两句话,简直就是选了天坑专业的人的万能心灵鸡汤。
师太站在山脚跟他们告别,一只小黄狗也跟着她屁股后面,摇着尾巴下山了,她们身后的半山上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庵子,上个世纪收养过好多被抛弃的女婴,送她们上学。
桑渔忽然有一种,她们停留在了那些令她怀念的旧时光里的温暖感。
谢骏说:“师太,我过几天再来给动物们检查。”
这些动物因为年迈残疾,也因为身处在不达标的笼舍中,多数患有呼吸道、消化道的小毛病。
谢骏把自己的桑塔纳钥匙给了叶子博,让他开车送阮漫漫,自己则和商阙一头钻进了桑渔开的车里。
桑渔觉得自己今天会被夏桑纯追着砍,他们三个人虽然都换了鞋子,脱了衣服,但身上的那股臭味并没有消散,在车内闷得有些难受。
她开了窗通风。
谢骏还在想今天那只矮脚马和火烈鸟:“矮脚马的前肢被游客骑坐骨折无法修复,才做义肢,这骨折……火烈鸟是被人工污染的水腐蚀了腿……”
他低头就打开搜索软件,百度治病。
桑渔默了默:“你别让师太知道,谢兽医。”
09花心指数
商阙就坐在副驾驶,窗外的细雨飘了些许进来,谢骏则坐在驾驶座的后方,他这人就扒拉着桑渔的座椅靠背,趴在了上面,问:“你什么时候回柚南街?我昨天看到你大爸了,他在那抓小偷,身手还是那么矫健。”
桑渔微微皱眉,她大爸心脏不好,年纪又大了,怎么又抓小偷了。
谢骏猜出她的想法,说:“他老人家毕竟职责所在。”
桑渔:“这我大爸跟你说的?”
“是啊,你还真别说,阿军叔干了这些年,我们那一带治安可好了。”
谢骏提议:“对了,周末我们去打羽毛球,怎么样?我预约一下场子,好久没运动了。”
“好啊。”桑渔没意见,她也想打球了。
“商阙,你呢?你也去吧?”
商阙说:“行。”
谢骏拿出手机,发信息预约场地,不知道又跟谁聊了,抬起头看了看桑渔的后脑勺,迟疑地开口:“桑渔,那个……我堂哥,说他也要来,他正好在山洲法院打官司,这周末也在山洲。”
谢骏的堂哥是谢久贺,桑渔的前男友。
桑渔眉心微跳,没说话,只看着前方的挡风玻璃。
谢骏说:“小鱼,我堂哥他现在混得还不错的,他去年也买房了,收入很好的,他有五百多万粉丝了,跟你分手后一直都单着,你看你也没再谈,你相亲了那么多次,也没遇到合适的,不如回头再啃啃我堂哥?”
他语气笃定:“我敢保证,我堂哥肯定在等你,我一说要跟你去打球,他就说,他也要来,你们在一起那么久,我一直把你当我嫂子的。”
桑渔脸色很淡,没说话。
谢骏没收到回应,还转头去找商阙:“我堂哥高中才转回户籍地山洲读书的,你那时候出国了,是不是没见过我堂哥啊?他很帅的,虽然成绩不是很好,但运动全能,工作好几年了,还有腹肌,每天都会去健身跑步,他以前给桑渔跑了好多个奖牌。”
商阙也没理他,只有沉默,连头都没回。
车内的气氛莫名就凝滞了下来。
等红灯的间隙,桑渔借着看后视镜的角度,瞥了商阙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被冷雨飘的,他的脸上似乎也蒙了一层薄薄的冷雾,唇线绷直,神情都冷漠了下来。
接下来,一路无话。
桑渔今天想回一趟柚南街,她要去看大爸,所以就先把商阙送回了美食街的街口,商阿公的诊所就在这。
商阙下了车也没跟两人说一句话,“砰”一声,车门被他径直关上,宽肩长腿,没几步就进了诊所里。
桑渔收回视线,对谢骏道:“走吧,我也回柚南街。”
……
商阙憋着一股气,穿过诊所要上二楼,诊所里等待的阿婆阿公跟他打招呼,夸他生得好,长得高,商阙耐着性子,跟他们聊了一两句,等到有几个阿婆想给他介绍对象了,他就直接道:“我现在没工作的,被开除了,在家啃老。”
老一辈的最怕听到“啃老”二字,阿婆们讪讪笑了,熄火了。
有个阿婆勉强道:“那也蛮好的,回来继承你阿公这个诊所哦?”
商阿公正在给病人看牙,听到这话,抽空转了个头,用方言骂商阙:“造!”意思就是滚开,“没出息的。”
有个阿婆还不死心:“先成家后立业,男人嘛,结婚之后就懂事了,现在还年轻,阿婆给你介绍几个阿妹?”
商阙嘴角扯了下:“介绍几个阿姐吧,二婚三婚大十到二十岁的,有钱都可以,阿婆,我反正是不想工作了。”
商阿公气得要命,正好手里的顾客好了,他摘下手套,顾不上洗手,就要来打商阙,眉目狰狞:“你干脆找个跟我同龄的好了,两腿一蹬,等着继承财产!”
“那正好。”商阙笑了下,直接上楼去了,一上楼梯,脸上仅存的笑意就消失殆尽。
二楼客厅里有个懒人沙发,明君姑姑买的,他躺了上去,拧开旁边茶几上的矿泉水,仰头灌冷水,喉结滑动,一瓶冷水下去,似乎也不能浇灭他心头的躁意。
“火气这么大啊?”商明君打着哈欠从她的房间里出来,“早上不是抢着要去糖尾动物园么?没遇上小鱼?”
商阙没有应声,他忍着烦闷,站起来,要回他的房间,明君姑姑却故意跟了过去,靠在他房间的门框上,婀娜地扶了扶自己的盘发后,涂着红色甲油的手指向了他桌子上还没整理好的东西。
他人先回来了,但有些提前两三周邮寄回的行李,今天才到。
“跑步奖牌啊?”商明君笑了下,“你参加马拉松跑步,有这么多奖牌,我倒是能理解,剩下的那些粉粉嫩嫩奖牌是什么?线上马拉松、圣诞老人跑、小王子漫游星球、哆啦A梦跑?”
“哦——”她拉长了尾音,恍然大悟般,“小鱼就喜欢哆啦A梦,商阙,还挺巧的哈。”
商明君说着,走进去,拿起了那块哆啦A梦奖牌,翻到了背面,后面还刻了一条鱼和“20KM”的字样,就差刻上夏青的名字了。
商阙的神情一敛,拂开了她的手,把这些奖牌都收进了抽屉里。
他耐心告罄,声音变冷:“姑姑,我要洗澡了,你出去吧。”
商明君翻了个白眼:“谁稀罕看。”
商阙看着这些奖牌走神,他从不混跑圈,也没有固定跑友,他一直都有运动的习惯,但开始跑步,却是因为桑渔。
那时是高中,他在遥远的靴子半岛北部,她在国内东南沿海八闽之地,相隔九千多公里。
她那边还是短袖短裤,他这边已经寒冷,他初到异国,难以融入,病了一段时间,她刚报名了校运会的一千五百米比赛,邀请他和她一起强身健体,互相督促。
“商阙,和我一起跑步,我从商阿公的诊所跑到清江桥,再跑回来,回来的时候我还可以再买个叶记豆浆喝,豆浆涨价了两毛,卖‘加油’的还没来,你不在,今年阿公买的糖炒锥栗全是我一个人的。”
她跑到了终点,给他发了一张像素模糊的自拍照,她留着齐刘海,在白雾蒸腾的包子摊前,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笑意是会传染的。
他从华人街跑到斯福尔扎城堡,会路过一个小树林,树下滚落了一堆棕褐色的栗子,他给她拍了他捡起来的几颗栗子。
她问他:“能吃的吗?你要捡回家炒着吃吗?外国人都不捡吗?”
“吃了你就见不到我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有毒的马栗,不能吃的。”
她有些失望:“啊我以为是建瓯锥栗。”
这是跑步的开始,后来,他看到有女生晒自己喜欢的男生,给她送运动的奖章,评论里的女孩都很羡慕,他也给她送过几次跑步的奖牌,一直到现在,他手里还有许多还没送给她的马拉松奖牌。
奖牌、球鞋,在夏青那里,就都被谢久贺盖章了是吧?
商阙掏出手机,他 他想起那几晚的画面,零零碎碎的回忆,周围一片黑暗,如同火在炙烤,窗户外偶尔传来一两声轻微的声音,她黑发平铺,躺在他的怀中如同蜷缩在温暖的巢穴中。
像电影,又像是梦。
夏青还没回复他。
他想起有一句话说,射手座女生的花心指数高达百分之八十五,而夏青是那个例外,她百分之两百。
10保安亭长
夏青当然收到了商阙的那句话,她现在已经不心虚了,商阙回来没有立马质问她,这两天的相处,耗光了她为数不多的愧疚心,你情我愿的事情,又都是成年人,的确是她邀请他的,但她只是鬼迷心窍罢了。
唯一有问题的是,她毁掉了这段十多年的友谊,不该在那一瞬间,对他生出超出友谊范围的心思。
所以,她也接受了最坏的后果,他们不再来往,正如她曾经做下的每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决定那样,她不会后悔。
更何况,她也听说过,商阙这两年是有女朋友的,他此时的阴阳怪气、喜怒无常都变得有些可笑。
道理是这样,她能说服自己,但还是莫名的心烦意乱。
桑渔把车停好,在柚南小区的门口就撞见了她的大爸夏正军,他穿着天蓝色的长袖衬衫“99式”春秋常服,挂着显眼的肩章和臂章,没撑伞,还伸手扶正了他帽徽的位置,有人正在夸他,大意就是说他抓小偷的模样还是那么不减当年风采,身手一流。
他谦虚地摆了摆手,又指了下自己的臂章,昂首挺胸地说道:“职责所在,职责所在。”
桑渔走近了,就看清他臂章上的文字:“中华人民共和国保安”。
她板着一张脸,咳嗽了一声:“大爸。”
夏正军转过头,看见是她,眼睛一亮,又笑得眯成一条缝,乐得挺着个大肚腩就要跑来抱她:“我的乖女回来了。”
他旁边的大爷也笑:“正军的妹崽回来了,小鱼,回来看你爸啊?”
桑渔笑了笑:“对。”
告别了大爷后,两人往家里走,桑渔很无奈:“大爸,你几岁了?又不在小区里,在街上的小偷关你什么事呢?你的心脏不好,你穿着警察同款制服,那你也是个保安,不是警察,那是警察的责任,你帮忙报警就好了。”
夏正军故意叹口气:“还是幼儿园的小鱼可爱,为了在幼儿园当老大,都会跟同学吹牛,她的爸爸是警察嘞,现在长大了,都不承认她爸爸是警察了。”
桑渔失笑,正说着,两人进了屋子,大姆正在做晚饭,知道桑渔要来,她去菜市场买了她爱吃的鱼生,她让桑渔帮着一起骂这个不服老的保安头子老家伙。
桑渔问:“弟呢?”
“还没下班呢,他说今天加班,我的饭快做好了,不等他了,我们先吃。”
桑渔说的这个弟弟是夏桑和,她大伯的儿子,但跟她不管是在户口上、还是对外都是龙凤胎姐弟,她出生在11月,但身份证上登记的却是12月,是桑和的生日,她在上小学之前,都是养在大伯家,尽管有些亲戚会开玩笑地调侃她,问她知不知道谁才是她亲生父母,但她也从来没怀疑过,她不是大伯的孩子。
她刚被接回自己家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偷偷哭。
一开始也不肯改口,直到夏桑纯和张榕女士朝她吵了几回后,骂她是白眼狼,说大伯养她的生活费都是她亲生父母出的,强迫她接受,谁才是真正养她的人。
她实在烦得不行,就不喊大伯叫爸爸了,只喊大爸。
亲生父母的苦衷她也能理解,推给政策她也接受,但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因为她不在乎。
有少数的几次,她听到她亲生父亲夏正坤在背后说她冷漠无情,意思就是没从小养大的孩子就是不亲,很难疼爱下去。
桑渔也为此当场落泪,好像也不是难过,就是生理上的一种本能反应,哭完之后,她就忘了和这些有关的一切情绪,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所有人都爱她,她也要爱自己,那没有人爱她,她更要好好地爱自己。
吃完了晚饭,夏桑和也还没下班回来,桑渔跟大爸大姆挥手:“不用送我啦,大爸,你心脏不好,不要再去做危险的事情了,别让我们担心。”
夏正军点头答应,又忽地从身后掏出了一个装裱框,横在胸前,他指了指里面“证书”的文字,一本正经地稍息立正,喊道:“椰丝!瑟!”
那是桑渔小学写给大爸的不伦不类任命书,《闽政文[]号任命夏正军为柚南街保安亭正亭级亭长》。
父女俩对上眼,大笑出声。
夏正军执意要送桑渔上车,他叮嘱道:“好好工作,别担心我,你大爸现在可是保安头子,开安保公司呢,我上次路过山洲鳗鱼场,看到那些水处理大家伙,跟大家说这可是我女儿做的项目,让废水变宝,保护环境,你可太让大爸长脸了。”
桑渔笑意不减:“我会的。”
“等以后糖尾动物园改好了,爸让咱保安队都去糖尾团建!”
“好。”
“还有没有钱花?大爸给你点钱。”
“不用啦,大爸,我都工作了,我有钱。”
……
桑渔启动了车子,晚上的山洲路上车流一样拥堵,她的车子如同一粒粟米一样融入车流沧海。
到了美食街那,她停车在楼下,没下车,把手机掏出来,点开计算机,开始加加减减地算,工资是没多少,但年终要到了,今年做了好几个项目不知道会有多少奖金呢,除去日常开销,她还会剩下多少钱,要从这些里面,给大爸大姆他们送过年礼物、包红包。
她盯着手机屏幕,忍不住深深叹气,沮丧是难免的。
穷啊,太穷了,她又到了隔几天就想暴富的发疯状态了。
这时候再刷到朋友圈,干投行的、干编程的、干机械创业的、干律师的,他们多金多彩的人生,她好嫉妒啊,一边红眼一边点赞,令她欣慰的是,和她一样在环保单位上班的,都一样贫寒,还有人基本工资才多的。
她退出朋友圈,就看到 桑渔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点开了他的资料页,还没通过好友,看不见对方的朋友圈。
她现在钻进钱眼子里了,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谢骏说他赚了不少钱,她倒也不是想吃回头草。
而是……
听说,想毁掉一份美好的旧情意,就从张嘴借钱开始。
桑渔还没想好要不要加他,就听到有人在敲她的车窗,她抬头,看到了站在车外的商阙,她不知道他在这站了多久,微微垂眸睨着她,脸色并不好看。
“亮窗行动”后,驾驶室的车玻璃就不能贴镜面反光遮阳膜了,只有一层透明防水膜,她半降着车窗,商阙站在外面看得很清楚,他等了她一晚上,她没有回他消息,他原本想,她应该是在陪她大爸。
等他终于等到她姐的车停在车位上,见她没下车,拿出了手机,以为她会回消息,却也不是,走近一看,她不仅不回他消息,还正在看谢久贺的消息资料页。
11跟我道歉
商阙没有撑伞,小雨飘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上多了几分冷雾般的寒意,他敲完了车窗,又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雨水的冷意渗透到他的手指上,不知道是不是腱鞘炎发作,指骨隐隐作疼。
他也不想要那个答案了,她不会给出他想要的答案的,他转身就想走,桑渔却下了车,从后面喊他:“商阙。”
商阙停住脚,只一瞬,他又快步回了诊所,诊所斜对面有个菜市场,这时候已经关了,今天又下了雨,门口摆摊的就只有零散几个,卖了几十年麦芽糖的老阿公在那敲着铁罐,“叮叮当当”地响着,他看见桑渔,喊道:“小鱼,吃不吃‘加油’?”
桑渔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买了两根“加油”,木筷上卷了两大团的泛着甜香的麦芽糖,她举着麦芽糖,进了商阿公的诊所,只看到明君姑姑和商阿公。
桑渔问:“商阙呢?”
商明君撇了撇嘴,示意了一下楼上的方向:“没听到这烦死人的音乐声吗?”
商阿公说:“他吃了炸药,暴躁得很,现在噼里啪啦弹钢琴,阴晴不定,等下就要哭着弹琵琶了。”
桑渔点了点头:“那我上去找他。”
“等下。”商阿公忍不住皱眉,职业病犯了,“你牙齿不好,大晚上还吃糖,等下吃完马上就刷牙,刷干净知道不?”
桑渔顾不上点头,换拖鞋上了二楼。
这是属于她的小鱼毛线拖鞋,是明君姑姑闲着没事干,用毛线勾的,谈不上好看,也不保暖,因为手艺不好,毛拖前面太窄,脚趾头穿不进去,后头一小截后脚跟还露了出来,但没人敢嫌弃。
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小灯,商阙坐在窗户边上弹琴,外面昏黄的路灯照了进来,打在他的身上,他冷着一张脸,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大概是弹得不顺,弹错了音,他面无表情地合上琴盖,又转头去拿他的琵琶,弹起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悲伤琵琶曲。
窗外细雨霏霏,雨雾绵绵,光线冷清昏沉,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半抱着琵琶,冷着脸,只静静地看着窗外,手上的乐声静静流淌。
桑渔从小看到大,只觉得他又开始作了,他现在是被迫卖艺的儿郎,就差白居易看了,给他写一篇新的《琵琶行》了。
商阙多少是有点小资的,他祖公就是山洲有名的赤脚医生,祖嬷是接生婆,阿公是受人尊敬的老牙医,到了他父亲这一代,一直在外面打拼赚钱,有个会做生意的妈,他又是受宠的独子,要什么有什么,自己也优秀,没人逼他,偏偏他自觉,自小成绩好又多才多艺。
小学一年级那会,他爸妈工作忙,虽然爱他,但没空管他,就把他扔回阿公这,钢琴和琵琶也跟着他回来,弹钢琴还好,县城的小孩都羡慕地夸他是钢琴小王子,他一弹琵琶,就被嘲笑娘气。
他并不在意,毕竟他知道,《封神演义》里的天王魔礼海就是面目狰狞拿琵琶打仗的,“娘气”也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他弹琵琶的时候,夏青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
就比如此时。
商阙早就发现她上楼了,但他就不动,一首曲子弹完,夏青还是没出声,他转过头去看,发现她已经半躺在沙发上舔“加油”了。
他抿着唇,不说话。
桑渔爬起来,把麦芽糖递给他,说:“喏,给你买的,吃了开心点。”
“你知道我不开心?”商阙语气淡淡,像是听不出什么情绪的样子。
桑渔原本想说,你就差落泪,再把钢琴砸了,瞎了都会知道你心情不好。
但她只给他顺毛:“嗯,我就是知道。”
商阙似乎心情好转了一些,他接过麦芽糖,想到小时候的夏青门牙缝漏风了,还笑嘻嘻地舔“加油”的模样。
桑渔说:“小时候冬天还有卖糖葫芦的,那个姐姐还带个签筒,你记得不,我每次手气都很好,可以给你摇出一根免费的。”
商阙:“但最后都是你一个人吃了两根。”
桑渔笑了:“因为你不爱吃,我是好心帮你吃。”
商阙转头去看她,她在笑,瞳仁漆黑澄澈,她总是看起来很容易接近,热情积极,是个情绪稳定的温暖小太阳,但他知道,她很多时候都是不在乎,在她身上始终都有一种距离感。
这种距离感甚至一直存在于他们之间,就算他们认识了将近二十年。
他很想知道,她和谢久贺在一起的时候,这种距离感是否消失过?但他也不想知道,因为怕得到他不想要的答案,他就是弹琵琶弹到流血,都无法消除那种郁闷。
商阙想到摇签,提议道:“等过几天再去师太那,我们也可以去庵子里上香摇签。”他对这些可信可不信,但桑渔相信。
“你要去捐香油钱么?”
商阙不置可否:“也可。”
桑渔忽然说:“那你也帮我捐一份。”
“什么?”
“我没钱。”她平静得十分理直气壮,“你第一天也听到了,我团队的叶工程师工资只有两千八百五十块。”
桑渔不是傻子,她隐隐约约猜到了商阙生气的原因,但她不确定,他们都是成年人了,事情也过去了两年,就算她不该睡了他,那又怎么样,这世上值得做的事情那么多,男男女女的感情,是最不值得去多浪费时间的。
但她还是想要确认一下,拿钱检验。
方棠说过,她之前遇到过苦苦追求她的有钱大哥,拿钱砸她,理由是爱一个人,就要舍得给她花钱。
商阙也不缺钱,听谢骏说,他之前对他女朋友就很大方。
桑渔话音落下,就见商阙深邃的黑眸盯着她,渐渐地靠近她,他的气息笼罩过来,不是香水,不是烟味,不是汗臭,也不是消毒水的味道,是食物么?是她喜欢的柚子香气,还是巧克力的甜香?
她的心下意识地微颤了下。
他微笑:“没钱装什么阔,跟菩萨赊个账吧,你也不是第一天穷了……我失业了,比你更穷,也不捐香油钱了。”
桑渔的心一下落地,那些纷乱的情绪倏然消失,暧昧氛围也全然不见。
她收回视线,重新坐回沙发上,她打开了电视机,准备找纪录片看,随口问他:“你真被开除了啊?”
没想到商阙回答:“也可以这么说。”
桑渔迟疑地问:“你违反医德了?跟客户……发展关系了?”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因,毕竟按照他闪闪发光的学历、履历和晋升速度,应当不存在医术上的问题。
他却不想回答了,转移了话题。
“夏青。”又连名带姓地喊她,“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么?”
桑渔顺着他:“为什么呢?”
商阙说:“因为,你昨晚误会我了,你得先跟我道歉。”
“我误会你什么了?”
他冷静陈述:“我昨晚的确是因为工作,才没及时回复你的消息,那时候我在给教授发邮件,询问他糖尾动物园猕猴牙齿相关的细节,你不听解释,还拉黑了我。”
桑渔沉默了半天,欲言又止,又无法解释,她不光拉黑,还说了绝交。
商阙自然地接过了她还没熄屏的手机,他点进 他面无表情地点开通讯录的新的朋友那一栏,语气淡淡:“你没回复我QQ的消息,却在看谢久贺的资料页……你那时候在想什么?”
桑渔不觉得这是个为难的问题,她说:“在想跟谢久贺借钱的可能性。”
商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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