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清晨,通宵营业的诚品书店敦南店里恬静温柔,晨光透过落地玻璃照进来,这个小小的海岛城市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轻声问询工作人员,“李屏宾先生的集子在哪里?”对方听过他的名字后谦卑点一下头,引我们走到电影类书籍的书架前,那本《光影诗人李屏宾》就端坐在最显眼的位置。
纯白色的封皮上是一张他的自拍照,这个华语电影界最有影响力的摄影大师彼时就在一条大江大河上迎风笑着,戴着一顶卡其色的檐帽,自来卷的头发和浓密的胡须围住一张黑黑的脸。“乍一看是一条粗犷的汉子,颇有军人的风范。”这是导演王家卫对他的评感,还有后半句,“接触下来却是一个非常细腻,甚至腼腆的人物。”
我是嘴下有毛,办事很牢
年,李屏宾生于台湾,读书读的是省立基隆海专,毕业之后本来应当去当船员的,结果正巧赶上国防部那时候办了一个“提前入伍,提前就业”计划,他就报名去当了海军,退伍后又刚好碰到台湾“中影”招收技术人员,他去参加,便就考上了第四期学员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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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电影的兴趣当然也是少时就慢慢积攒下来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带着几个小孩子难免带不过来,李屏宾就时常一个人溜到戏院门口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进去看电影,天天如此。“然后回家就会被我妈妈罚跪,跪在爸爸的灵前,讲来蛮难过的。”
在中影的“技术人员训练班”上过四个月基础课程之后,他开始以实习生的身份进入剧组,参与的第一部电影叫《笕桥英烈传》,他负责在现场拿两根棍子把拍特效镜头用的模型飞机停下来,“停飞机很有学问的,都是假的嘛!然后在空中它们会有一些动态啊,一拍完还会乱晃嘛,撞来撞去,不会说噔一下它就停了,要用棍子控制,让它们不要损伤得太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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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近四十年,此刻的李屏宾坐在台北一间高级酒店的套房里,两只手挥舞在空中给我们讲解“停飞机”的诀窍,小臂上的肌肉紧实,讲到眉飞色舞仿佛这一切就还发生在不久前。那种“得到机会就很不错啦”的快乐流进他眼角深深的皱纹里。最初,“给不给钱真的没关系”。后来能有机会做摄影助理,从第二助理到第一助理,一点点到负责掌镜,这条路上的每一步,李屏宾显然都开怀而满足。
李屏宾工作照
年,他被选中担任剧情片《飞刀又见飞刀》的摄影师,第一次独立掌镜。几年之后,因为一个阴差阳错的机会,他和侯孝贤合作,担任《童年往事》摄影师,隔年又拍了《恋恋风尘》,那些镜头中的留白、长镜头的运用以及对光影的自然化处理,在当时的华语电影界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有人说《恋恋风尘》“不像电影”,但这丝毫不影响李屏宾一点点确立了属于自己的摄影风格和镜头语言。
电影《恋恋风尘》海报
这之后,他与几乎所有知名的华语电影导演有过深度合作,拿奖无数,成为那个影像的“黄金时代”里不可或缺的功臣。《戏梦人生》、《女人四十》、《花样年华》、《最好的时光》……这些作品和与之获得的戛纳电影节最佳摄影、数尊金马奖最佳摄影的奖杯加冕,让“李屏宾”的名字,成为某种高级的电影艺术观念与呈现效果的代名词。
李屏宾《长江图》夺柏林影展银熊奖
侯孝贤毫不吝惜地表达他对李屏宾的赞美甚至依赖。“他基本上已经是一个创作者了,用影像去创作,即使今天没有时间、没有钱、没有这个那个,但是他也可以去做到。李屏宾已经到一个境界了。”
拍《海上花》那个时期,侯孝贤正处在一个日日烦闷不解的阶段,景在一个阁楼里,侯孝贤待在二楼,其他几十号工作人员就都挤在一楼不敢上去,时至今日李屏宾还是能带着几分宠溺和绝对敬意地大大落落说:“噢,他那阵子就像个怨妇一样的,每天那种不满,看到谁都生气,最后大家都躲。”唯有李屏宾会这么说侯导,也唯有李屏宾在上面陪他,安抚他,然后寻找解决各种问题的出口。
电影《海上花》剧照
侯导当年真的着实给李屏宾出了很多“难题”,但那些也都是机会,可以让他自由地去尝试,解题即是创造的过程。拍《戏梦人生》,在福建一幢老房子里,黑到不行,只有一扇小窗可以透进些月光,已经对光影足够追求自然效果的李屏宾只是打了几个很小的灯,侯导指着一盏小灯问,可以不可以关这个?李屏宾答,可以啊,关!“那个可以不可以也关?”“关。”都关了。他就在地上摆了一道反光板,“侯导过去用脚一踢就把它踢走了,问我,还能拍吗?我说可以啊!他就怀疑,说,你凭什么还可以拍?我说,我不跟你讲!”
这就是李屏宾。
早年他有胆在《童年往事》中放弃掉原本电影摄影中那些亮堂堂的灯具,只用接近生活光源的60瓦、最多瓦灯泡做照明,尽可能把表演空间腾出来给演员,让他们不觉得在电影片场儿就是在生活里,也不会和演员讲自己的摄影机位在哪里,随他们走进来走出去演自己的,他就端着摄影机去找他们……就是因为他不相信,电影只有一种拍摄方法。他说,那时候就是蠢蠢欲动,想要试试看,做点自己心里真正喜欢的格调。
电影《童年往事》剧照
“大概英雄出少年就是这样,就是你敢面对有可能的失败。”那时候很多前辈说他这个人是嘴下无毛,办事不牢。”但其实我胡子很多,不是嘴下无毛,我是嘴下有毛,办事很牢。”他爽朗大笑,勇猛不减当年。
他知道所有的美丽事物
从不存在于静止之中……
拍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沙漠戏,摄制组一连在大漠里驻扎了两个星期。有一天忽然下雪了,完全在预料之外,那么干燥的地方,一年也只下一次雪,让他们赶上了,毫无预期。导演姜文和工作人员都慌了,原本的计划全被打乱,李屏宾回忆,姜文跑过去问他:“宾哥哥,你觉得怎么办呢?”他说:“老天送的机会怎么能不拍呢?这可是花钱买都买不到,求也求不到,老天送给你的,为什么不拍呢?”姜文笑了,拍了。片子后来拍出来好极了,他们不仅拍到了雪,还拍到了太阳、沙漠,雪至融化的所有过程。”
电影《太阳照常升起》海报
李屏宾坚持说,这种换一个角度看问题的经验,是他自侯孝贤处习来的。从《童年往事》开始就在学习随遇而安,学习等待。到了《刺客聂隐娘》,还是一样。等风,等雨,等云,等演员来、等事情发生。但李屏宾也绝非只是干等,“我会观察跟关心我旁边的风吹草动,可能我本来要阳光却没阳光,来了阵风,那我们用这阵风也可以啊!”
电影《聂隐娘》剧照
导演李少红曾经跟李屏宾坦陈过自己对他的初印象,“李老师,我们开始以为你不会……是外行。”原因在于她发现李屏宾到了拍摄现场的工作方式一般摄影师不同——不要求演员试戏走机位,也不会打底灯。“她说,你什么都没有,你就嘁哩咔嚓弄完了,演员就来了,就拍了……但奇怪为什么每次那个光都很好?”他说出其中“秘密”,“我不需要演员来试戏,因为我会事先根据剧本想象今天他们在这个环境里面会干什么。”至于打光,他最多打一些功能性的“背光”或者“回光”,然后就是等着演员来,“他们不到,就没有那个光……我会在那边等演员,那个光同时也在等。”
电影《长江图》剧照
他喜欢中国画,李可染、傅抱石,喜欢那种写意的氛围和留白的哲学。前人是用白构成层次,他幻化到自己的职业里,就成了用“黑”和“影”来丰富画面,其实无论黑或者白,共通的道术,都是给观者留出想象的空间。
李屏宾用自己的光影和镜头,成就了太多电影艺术工作者完成他们梦想中的那些故事。他给他们解决拍摄中的诸多现实问题。
和陈英雄合作,最近一个和法国的合拍片,在比利时取景,场地在四五层楼高的公寓里,一天的拍摄计划里,灯光气氛要从年冬天马上该换成年夏天,空间小,没地方打灯,“那些法国人都站在后面看这家伙可以干什么,他们都认识我,但是他们觉得这没办法做,就看你怎么做。”李屏宾大概看一看,就做了决断,灯一打出来,大家都喜欢。这也是李屏宾第一次用这样的办法。第二天再来,大家开始慢慢靠近他,到第三天他已经可以招呼大家一起来帮忙协作了。事情就是这样的,遇到困难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往后躲,站出来能解决的人,就会被人信服和喜欢。“你做了这份事,就要学会无中生有,想办法。”
电影《春之雪》海报
和日本导演行定勋合作,拍摄三岛由纪夫作品改编的《春之雪》。每天按照日本电影拍摄的“惯例”走完一遍戏之后,导演都会过来问一句:“李先生,你看怎么拍?”李屏宾说完自己的想法,导演说:“好啊,就这样拍。”后来,提供想法开始变成他每天必做的功课,渐渐地,除了一种拍法,他甚至还要想出多种可能和角度,给导演讲出来,并且在一条拍摄中多机位完成。拍到后期,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导演,你每天来现场背的那个大包包里装的鼓鼓囊囊的到底是什么?导演说,是分镜表。其实他早就有了全套的拍摄分镜,但是一直没有拿出来,因为李屏宾给到他的想法,总是他没有想到的,“我觉得有趣,而且好看。”
摄影/王志伯
策划/张婧璇
采访/撰文:吕彦妮
妆发/Yiting(interestingmake-up)
服装助理/白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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